第五十二章《大地》(23)
现在,荷花看到王龙在她面前心不在焉地想别的事情,不再欣赏她的美貌,便抱怨起来:“不到一年,你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了,我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离开那家茶馆哩!”她说话时把脑袋扭过去,用眼角瞥了王龙一眼,这使他笑了起来。王龙抓住她的手,捂到自己脸上,闻到了她手的香味。他回答说:“嗯,一个人不能总想着他已经缝到衣服上的宝石,但是,如果失去了这块宝石,他当然经受不住。这些天我想到我的大儿子,想到他已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该娶亲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个合适的,我不愿让他娶个乡村农民的女儿。但是,在城里我没有一个熟人可以对他这么讲,‘这是我儿子,那是你女儿’。我讨厌去找媒婆,万一她和某个人搞鬼名堂,把那人的残废或傻瓜女儿说过来就不好办了。”
因为王龙的大儿子长得又高又英俊,荷花对他也很有些偏爱。
王龙说的这番话自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若有所思地答道:“在那家大茶馆里,有一个男人经常来看我,他经常提到他的女儿。他说过,他女儿长得像我,年轻,漂亮,但还是个孩子。他说:‘我喜欢你,但心里非常地不安,似乎你就是我的女儿;你太像她了,这使我心神不安,因为这是不合伦理的事情。’虽然他更喜欢我,但因为这个原因,他去找了一个名叫榴花的穿一身红的大姑娘。”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王龙问。
“他是个好人,乐于花钱,说到做到。我们都希望他好,因为他并不小气。如果哪个姑娘碰巧疲倦了,他不像有的人那样大喊大叫,说是上当受骗了。他不是像一个王子,就是像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人那样彬彬有礼地说:‘喏,这是银子。休息一下吧,我的孩子,等爱情之花再度开放。’”荷花姑娘陷入了沉思,直到王龙急促的说话声将她打断。他不喜欢她回忆过去的生活。
“他有这么多银钱,那么,他是做什么大买卖的?”
她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他是一个粮食商人。我要问问杜鹃姑娘,她对有钱的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接着,她拍了拍手,杜鹃便从厨房里跑了进来,她的两颊和鼻子被火烤得红通通的。荷花问她:“有个长得又高大又好看的男人,过去常来找我,后来又因为觉得我长得像他的小女儿而感到不自在,所以虽然一向更喜欢我却常常去找榴花,他是谁来着?”
杜鹃立即叫了出来:“啊,那是刘先生,粮食商人。他是个好人,每次他看见我都往我手里塞银钱。”
“他的粮行在什么地方?”王龙问道,但显得有点懒洋洋。
这是女人家说的话,女人的话往往是不足信的。
“在石桥街。”杜鹃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王龙就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说:“对,那就是我卖粮食的地方。这真是天赐良缘!这门亲事肯定成。”他第一次来了这么大的劲头,因为他觉得,他儿子和一个买他粮食的人的女儿结亲非常合适。
每当有事要办时,杜鹃就像耗子闻到油一样闻到了其中的钱味。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很快地说道:“我愿意为老爷去办这事。”
王龙有些怀疑,他看看杜鹃那张诡诈的脸。但荷花高兴地说:“对啦,让杜鹃去问问那个姓刘的人。他和她很熟。这事是可以办的,因为杜鹃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如果事情办妥了,她应该得到那份媒人钱。”
“交给我去办吧!”杜鹃诚心诚意地说。她想着手上那些白花花的银钱,笑了起来。她解下腰上的围裙,迫不及待地说:“我这就去,肉已经切好,就等下锅了,菜也已洗好了。”
但王龙还没有充分考虑好这件事,而且他也不想这么快就把它定下来。他大声说:“不,什么事都还没有定下来。这件事我得考虑几天,然后我会把我的主意告诉你们。”
两个女人都有些心急——杜鹃是因为想要银钱,荷花则觉得这是件新鲜事。她需要有件新鲜事来高兴高兴。但王龙走了出去,说道:“不,他是我的儿子,我要等等。”
他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来反复思量。可是,一天早上,他的大儿子进家来时,因喝了酒,一张脸又红又烫,满口酒气,脚也走不稳。王龙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跌倒了,便跑出去看看是谁,只见这个小伙子正在又呕又吐,因为他还不习惯喝比他们自己酿造的低度白米酒更烈性的酒。他像一条狗一样躺在那儿,吐了一地。
王龙吓坏了,他把阿兰叫出来,两人一起把他搀起来,给他洗了洗,把他扶到阿兰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她还没有整理完,他就像死人一样睡了过去,无论他父亲问他什么,他都不能回答。
后来,王龙走进两个儿子睡觉的房间,小儿子正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用一块方布将书包好准备上学。王龙问他:“昨天晚上你哥哥没有和你在一张床上睡觉吗?”小儿子不情愿地回答说:“没有。”他的眼神里呈现出某种恐惧。王龙看出了这一点,朝着他大声吼叫起来:“他到哪里去了?”孩子不愿回答,他抓住他的脖子使劲儿地摇动,一边喊着:“照实讲来,你这个小杂种!”听到这话,孩子害怕了。他先是抽泣,接着大声哭起来,一边说一边哭:“哥哥不许我把这事告诉你。如果我把这事讲了出去,他说他就掐死我,用烧热的针刺我。如果我不讲出去,他就给我钱。”
听到这话,王龙像发了疯一样吼叫起来:“快说,要不,看你们俩谁该死!”
这个孩子看了看四周,心想,如果他不讲出来,父亲会把他掐死的。他绝望地说:“他已经整整三夜没在家了。他去干什么了,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和你叔叔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堂叔一起出去的。”
王龙的手松开那个孩子的脖子,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大踏步来到他叔叔的房间。他找到了他叔叔的儿子。那个孩子喝酒之后,脸色也又红又烫,像他自己的儿子一样,只不过脚步稳一点,因为这个小伙子年龄稍大,已习惯了成人的生活方式。王龙朝他喊道:“你把我儿子领到哪里去了?”
他朝着王龙冷笑着说:“啊,我堂兄的儿子用不着别人领路,他自己能去。”
王龙把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心想,他会把他叔叔的儿子宰了的。他用可怕的声音吼叫。这个年轻人被他的吼声吓坏了,他眼睛向下,绷着脸,不情愿地答道:“他在那个妓女家里,就是现在住在那个大户人家旧宅里的妓女。”
听到这话,王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许多男人都非常熟悉这个妓女,除了那些穷光蛋和普普通通的男性,没有人会去找她。
她已失去了青春,钱少她也愿意的。他连饭都没吃一口便出了大门。穿过田野时,他第一次没有去注意他的地里长着什么庄稼,也没有看清庄稼的长势如何,这全是因为他大儿子带给他的这些麻烦。
他走路时,眼睛里啥也没看到,他穿过城墙的大门,来到了过去一直是大户人家的庭院。
现在,那两扇沉重的大门敞开着,从来没有人将这带铁轴的大门关上过。这些日子里,那些想关大门的人或许要出出进进。他走进大门,院子里和房子里都住满了普普通通的人家,他们租了这里的房子,一家人住一间。这地方很脏,古老的松树已被砍伐殆尽,留下来的也已渐渐枯死,院里的水池中也堆满了垃圾。
但是,这一切都没引起他的注意。他站在第一座房子的那个庭院里,喊道:“那个姓杨的坏女人在什么地方?”
有个女人坐在三条腿的圆凳上纳着鞋底。她抬起头,朝院子里一个开着的边门点了点头,又继续纳她的鞋底,似乎她对男人们问她这样的问题已经习以为常了。
王龙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一个焦躁的声音答道:“走开吧!今儿晚上的生意做完啦,我累了一宿,要睡觉了。”
他再一次敲门,那个声音喊道:“是谁啊!”
他不愿意回答,仍继续敲门。终于,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一个女人开了门。她一点也不年轻,满面倦容,嘴唇又厚又有点外翻,前额上留着粗劣的脂粉,口红也没有从嘴上和腮上洗掉。她看着他,不客气地说:“天黑之前,我不接客了。如果你愿意,那就晚上早点来吧!但现在我必须睡觉了。”
王龙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看见她就使他恶心,一想到他儿子来过这里,他简直忍受不了。他说:“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来的。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女人。我是为了儿子的事来的。”
他突然感到喉咙被哽咽声堵塞了,那是因为心疼儿子。接着,那个女人问道:“喂,你儿子怎么了?”
王龙声音有点发抖地答道:“昨天晚上他来过这里。”
“昨天晚上好多人的儿子都来过这里,”那个女人回答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你儿子。”
接着,王龙恳求似的对她说:“想想看,记得不记得有一个纤细苗条的青年人,身材较高,但还不到成年。我不能想象他有胆量试一试女人。”
她似乎想了起来,回答说:“有这么两个青年人,其中一个临走时鼻子翘到了天上,眼睛里流露出傲慢的神情,歪戴着帽子。另一个,像你说的那样,大高个子,但是喜欢装出一副成年人的样子。”
王龙说:“对,对,就是他。他就是我的儿子。”
“你儿子怎么啦?”那女人问。
王龙急切地答道:“这样吧,他再来的话你就赶他走。你就说,你只要大人——无论说什么都行——你每次把他打发走,我将向你手里塞两倍的银钱!”
那个女人笑了起来,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突然,她用一种幽默的口气说:“谁能说半个‘不’字呢,不用费力气就能挣钱。一点没错,我喜欢大人,小孩子不过瘾。”她说着,对王龙点点头,眼里暗送着秋波。她那粗糙的脸皮使王龙感到恶心。他赶紧说:“那么,就这样吧!”
他很快地转身朝家里走去。他边走边一个劲儿地吐唾沫,想把见着那个女人所产生的恶心感吐掉。
因此,就在那一天,他对杜鹃说:“就照你说的办吧。去找找那个粮商,把这事安排安排。如果那个姑娘合适,亲事又能办成,嫁妆好些即可,不必太多。”他吩咐完了杜鹃,便回到了屋里。他坐在熟睡着的大儿子身边,沉思起来。他看到,他的大儿子躺在那里,显得多么年轻和漂亮!他看见大儿子睡梦中那张安详的脸充满青春的光泽。一想到那个满面倦容的搽了粉的女人,想到她的厚嘴唇,他心里就会因恶心和气愤而难以平静。他坐在那里,一个人自言自语。
他正坐着的时候,阿兰进来了,她站在旁边,看着那个孩子。她看见那个孩子的皮肤上冒着汗珠,连忙弄来掺了醋的温水,轻轻地将那些汗珠洗去,就像当年在那个大户人家里替那些喝醉酒的少爷所做的那样。王龙望着那张娇嫩的、孩子气的脸,看到擦洗都没能把他从酒后的昏睡中弄醒,便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走进了他叔叔的房间。他忘记了他是他父亲的弟弟,只记得他是那个游手好闲、厚颜无耻、把他的儿子带坏了的孩子的父亲。他走进来大声喊道:“我这里藏着一窝忘恩负义的毒蛇,我被这毒蛇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