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大地》(20) - 大地:三部曲 - 赛珍珠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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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大地》(20)

要不是王龙的叔叔突然回来,这种情况也许会继续下去,直到王龙把银钱全部用光。他叔叔没有说明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没有说明他一直在干些什么。他站在门口,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敞着怀,那破旧的衣服和往常一样邋邋遢遢地披在他身上,他的脸依然如旧,但是由于风吹日晒,添了许多皱纹,也变得更加干硬。王龙一家正围着桌子吃早饭,他咧开嘴朝他们笑着。王龙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因为他已经忘记世上还有一个叔叔。现在他像一个幽灵,又回来见他。那位老人——王龙的父亲,先是眨巴着眼睛看,然后又瞪大了眼,但他还是没有看出来人是谁。

后来,王龙的叔叔喊了出来。

“喂,大哥,侄子,侄孙,还有侄媳妇!”

王龙站起身,心里又惊又怕,但他不动声色,很有礼貌地说:“噢,叔叔,吃过早饭没有?”

“没有,”他叔叔平静地回答,“不如我跟你们一起吃吧。”

他坐下来,拉过碗筷,随随便便地吃了起来。餐桌上有米饭、咸鱼干、咸萝卜和干蚕豆。他狼吞虎咽,像是很饿。

大家都悄然无声,他稀里哗啦地喝下了三碗大米稀粥,鱼的骨头和蚕豆的硬核在他两排牙齿中间咯咯作响。他吃完,好像天生就有那种权利似的直率地说:“现在我要睡觉,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王龙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把他领到他父亲的床上。他叔叔掀开被子,摸了摸柔软的被表和干净崭新的棉套。

他看了看木床架、精致的八仙桌,还有王龙为他父亲的卧室添置的大木椅,说道:“啊,我听说你富了,可我不知道你已经这么富了。”

他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肩膀,尽管这时已是夏天,一切都暖洋洋的。他爱用什么就用什么,仿佛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他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王龙惊惶地回到堂屋。他心里很清楚,叔叔再也赶不走了。因为他叔叔知道,王龙能够养活他。王龙十分胆怯地想到了这一切,也想到了他的婶母。他看得出,他们会拥到他家里来,谁也阻止不了他们。

他害怕什么,什么就会发生。中午过后,他叔叔终于在床上伸起懒腰来,他打了三声哈欠,把衣服披到身上,走出了房间,他对王龙说:“现在我要去把老婆孩子接来。我们一共三口,但在你这样一个大户人家里,谁也不会在乎我们吃的那点东西,也不会在乎我们穿的那点蹩脚衣服。”

王龙愁眉苦脸,连声称是,但一点法子也没有。因为一个人有足够的东西养活另一个人而且有富余的时候,把他的亲叔叔父子俩从家里赶走,是会被人耻笑的。王龙知道,要是他把他们赶走,村子里的人会耻笑他。因为他发了财,村子里的人都很尊敬他。因此,他什么也不敢说。他指挥着雇工们将所有的东西搬到那座老房子里,腾出了大门口的那些房间。

就在当天晚上,他叔叔带着老婆孩子搬了进来。王龙为此极为恼火,而更为恼火的是他必须将怒气埋藏在心底,对他的叔叔一家笑脸相迎。当他看见他婶母那又圆又光滑的面孔时,他觉得自己的怒气好像立刻就要迸发出来;而当他看见他叔叔的儿子那不知羞耻、无礼的面孔时,他又几乎忍不住要给他几个耳光。连续三天,他因为生气而没有进城去。

后来,当他们对发生的一切习惯了的时候,阿兰对他说:“别生气了。这是我们一定要忍耐的事情。”

王龙看到,他叔叔、婶母以及侄子因为在他家吃住,变得非常客气。于是,他的思想比以前更加强烈地转向了荷花姑娘。他对自己说:“一个人家里塞满野狗的时候,他总得到别的地方去找个清静。”

于是,往日所有的热情和痛苦又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他对自己的情欲依然不感到满足。

现在,阿兰因为朴实而没有看出的事情,老人因年迈也没有看出,老秦因为朋友关系更没有看出,但王龙的婶母却立刻看了出来,她大声说着,笑得眼里都淌出了泪花。

“现在王龙正盼着去那里采野花哩!”当阿兰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而谦恭地望着她时,她呵呵笑了起来,又一次说道,“甜瓜只有掰开才能见到瓜子,不是吗?那么,就照实说吧,你男人疯狂地想着另一个女人。”

这话是王龙听他婶母在院子里的窗户下面说的。那时,正是早晨,王龙在房事之后躺在床上疲倦地打着盹儿。

他很快地醒了过来,继续听着,他对这个女人敏锐的观察力感到惊奇。她浑厚的嗓音继续嗡嗡作响,就像喉咙里流着油:“我见过的男人多了。当一个男人突然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又买新衣服又买新鞋的时候,他就是在外面另有了新的女人,那是肯定无疑的。”

阿兰断断续续地插着话,他听不清她讲了些什么。而他的婶母又继续说道:“可怜的傻瓜,你不要以为,对任何男人来说,一个女人就够了。如果那个女人十分辛劳,为他干活而损耗了她的肉体,那么他对她就不会感到满足,他的心思很快就会跑到别的地方去。可怜的傻瓜,你一直像牛一样为他干活,但一向不中他的意。如果他有钱,自己另外买了一个女人,把她带到家里,你也犯不着生气,因为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我家里那个老浑蛋也会这么干,只不过这个穷光蛋手里的钱连他自己都喂不饱。”

她还说了很多,但王龙在床上只听见了这些,因为他的心已停滞在她说过的那些话上。现在,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来满足他对他所爱的荷花姑娘的如饥如渴的欲望。他要买下她,把她带回家中,他要使她成为他一个人的。

别的男人都不能接近她。这样,就会有人给他端水端饭,使他有吃有喝,尽情享乐。于是他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出门去。他跟他婶母神秘地打了个手势,她便跟着他走出了大门,来到没有人能听见他们讲话的那棵枣树下。他对她说:“你在院子里讲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的话是对的。除了那个女人,我需要再有一个。既然我有地养活我们大家,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急促地滔滔不绝地回答道:“真的,那有什么不可以呢?所有变富了的男人都干这种事情,只有穷光蛋才不得不喝独杯酒哪。”她这样说着,心里明白他接下去还会说些什么。果然不出她所料,他继续说:“但是,谁来替我做牵线搭桥的人呢?一个男人总不能自己到一个女人那里去说‘到我家去吧’!”

听到这话,她立即答道:“把这事交给我办吧!只要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就会把事情安排妥当。”

王龙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大声提到过她的名字,于是他不情愿地、胆怯地答道:“那个女人叫荷花。”

在他看来,人人都一定知道或听说过荷花姑娘,但他忘记了,他也是在夏天整整过了两个月后才认识她的。他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婶母继续问道:“那么,她的家在什么地方?”

“哪里?”他刻薄地答道,“除了城里大街上的那家茶馆,还会在什么地方呢?”

“就是那家叫‘花房’的茶馆吗?”

“还能是别的吗?”他反问道。

她把手放在噘起的嘴唇上,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说道:“那里我什么人都不认识,但我会想办法。谁管着这些姑娘?”

当他告诉她,那个女人叫杜鹃,曾在茶馆里当过丫头时,她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啊,是她?同她睡觉的一位老爷死了以后,她就干这个!是的,她会干这种事的。”

接着,她大笑起来:“哈!哈!哈!”然后又轻松地说道,“那个女人!真格的,事情很简单。一切都很简单。是她呀!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她感到手里有足够的银钱,她连山也会造出来的。”

听到这话,王龙突然感到嘴里发干冒火,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悄声细气:“那么,银子!银子和金子!我的土地值得那么多的钱!”

出于一种怪诞的、逆反的爱的狂热,在事情安排停当之前,王龙是不愿再上那家茶馆去了。他对自己说:“她要是不到我家来,属于我个人所有,杀了我的头我也不再去亲近她。”

但是,当他一想到“如果她不来”这句话时,他害怕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因而,他还是不断地向他婶母那里跑,对她说:“没有钱不会吃闭门羹吧!”又说,“你告诉过杜鹃了吗,我有足够的金子和银子办这事。”他还说,“告诉她,荷花姑娘在家里什么活都不用干,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天天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

后来,那个胖女人不耐烦起来,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朝他喊道:“够啦!够啦!我不是傻瓜,也不是第一次替一男一女牵线。别管我,我会去干的。我已说过好多遍了。”

王龙无事可做,要么咬着手指消遣,要么突然环视一下自己的房子,就像荷花将来会做的那样。他催促着阿兰干这干那,让她扫地、洗刷、搬动桌椅。这个可怜的女人越来越惊慌失措,因为现在她已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将会有何种遭遇,尽管王龙什么话都没有告诉她。

现在,王龙已经讨厌和阿兰睡在一起了。他对自己说,家里要安置两个女人,必须再有几个房间,再建一个庭院,还要有一个他可以和那个女人作乐的房间,这个房间要和其他房间分开。因此,就在他等着婶母为他办成那件事时,他把雇工叫来,吩咐他们在正房堂屋的后面再造一个院子。新院子是一个有三面房的庭院,当中是一间大的,两间小的各占一面。雇工们瞪大了眼瞧着他,谁都不敢答话,王龙什么也不会跟他们讲。他亲自督工,因为他不必告诉老秦自己干了些什么。雇工们从地里挖出土来,造成墙,然后夯实。

接着,王龙派人进城,买盖房顶用的瓦。

当房间建成,平整过的泥地夯实后作为地坪时,他派人将砖买来,密密地排列起来,再灌上灰浆;为荷花姑娘盖的这三个房间便有了漂亮的砖地板。王龙买来红布挂在门上做门帘。他还买来一张新方桌和两把雕花的椅子,椅子摆在桌子的两边。桌子后面则挂起了两幅山水画。他还买了一只带盖的圆形红漆糖盒,里面盛满了芝麻做成的点心和软糖,他把这只小盒放在桌子上。后来,他又买来一张宽大的雕花木床。对于小房间来说,这张床已经够大了。

他又买来带花的帷布,准备挂在床的四周。在购置这一切的时候,他都羞于请教阿兰。因此,晚上他婶母进来才替他将床帷挂好,还干了些男人们干起来笨手笨脚的事情。

一切准备停当,便无事可做了。一个月过去了,事情还未办成。因此,王龙在为荷花所建的那个崭新而又小巧的庭院中独自逛来逛去。他想到,在庭院中应该建一个小水池。他叫来一个雇工,挖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水池,四边用砖砌好。

王龙到城里买了五条漂亮的小金鱼放到里面。这时,他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事可做,只好继续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在这段时间里,王龙跟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儿子们身上脏了,他便指着鼻尖骂,要不就对着阿兰吼叫,说她有三天多不梳头了。闹到后来,阿兰在一天早上突然哭了起来,大声抽泣着,王龙还是第一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

即便他们挨饿,或在其他任何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哭过。因此,王龙厉声说道:“怎么回事,女人家?难道我不能说一声,让你梳理一下你那马尾似的头发吗?为什么惹出这样的麻烦?”

但是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一边呜咽着,一边再三重复着这句话:“我给你生了儿子——我给你生了儿子——”

他不再作声,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一个人喃喃自语。在她面前,他感到惭愧,因而走开了,留下她一人。是的,在法律面前,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阿兰的,她为他生了三个不错的儿子,他们都活着。除了他的情欲,他找不出任何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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