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儿子们》(24) - 大地:三部曲 - 赛珍珠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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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儿子们》(24)

现在王虎心里总是想,为了儿子,他必须扩充地盘,提高地位。他常常琢磨并着手计划该在何处偷偷下手,如何取得最后的胜利;该怎样将河岸向南推移,趁着旱涝荒年侵吞毗邻的地域。可是偏巧几年中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一个接一个的无能平庸之辈占据了政府要职,没有稳定的和平,没有战争的大爆发,也没有军阀大显身手的时机。王虎的第二件心事是他似乎不能像过去那样用他的全部精力来实现自己的野心,扩大自己的势力,因为他有这么个儿子要操心、照料,他的兵和他辖区里的许多事情也需要费神,至今还没有人来接替那位老县太爷的职位呢。也有人给王虎推荐过人选,但他总是很快就否决了,他更愿独断专行。现在,他的儿子已渐渐长大,不再是毛头小儿了。王虎有时想,如果他能将自己的地位再巩固几年,待他老了不适宜再过戎马生活时去做个地方官,让儿子接替他指挥军队,这倒是个很好的主意。他私自这样盘算着,现在就把这些想法提上议事日程尚为时过早。说实在的,那个孩子才六岁,但王虎急切地盼他长大成人。有时光阴过得飞快,可有时他又觉得日子简直慢得难熬。望着儿子,他不把他当小男孩,而视他为年轻人、年轻的武士,就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他在不知不觉中已开始多方面地强制儿子。

孩子才六岁,王虎就把他从他母亲身边、女人圈子里拉出来,带去与自己同住。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孩子受女人的爱抚、女人的谈吐和行为的影响而心肠太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急需孩子的长期陪伴。起初这个孩子十分羞怯,在父亲面前无所适从,他到处窜,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当父亲伸手想把他拉近时,他站着不动并往后缩,几乎受不了父亲的亲近。王虎感觉到了孩子的惊恐,爱怜地凑过去,却无话可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放开他。王虎的本意是想把孩子的生活同他母亲及其他一切女人的生活隔离开,由当兵的侍奉左右。但他很快就发现,如此断然的分隔使这么小的孩子承受不了。这个孩子一声不吭,安稳沉静,默默地忍受着,从不快乐。父亲命他坐在旁边,他就坐下;父亲一进屋,他就立即站起来,像在执行任务。他跟随每天来教他的老先生读书,从不多说一句话。

一天吃晚饭时,王虎望着他。那个孩子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将头低了下去,他像是在吃饭,可无法下咽。王虎很生气,他真是为这个孩子尽了一切努力,还曾带他去检阅了部队。他骑马将孩子放在他前面,坐在马鞍上。士兵们向小将军欢呼时他心里着实得意,这个孩子淡淡地笑笑,头扭向一边。王虎喝道:“抬起头来,他们是你的部下、你的兵,儿子!终有一天你要率领他们去打仗。”

这个孩子被迫抬起了头,满面通红。王虎俯下身来,发现儿子根本没注意那些当兵的,他的目光远离了操场,盯着远处的田野。王虎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指着旁边田里一个正骑在牛背上看操练的晒得黝黑的光屁股男孩说:“我想当那个男孩,躺在水牛背上。”

王虎对这种平庸低微的愿望感到不快,他严厉地说:“哦,我想,我儿子该有比当牧童更高的志向。”

然后他厉声命令儿子注视着队伍,看他们如何走步、如何转身、如何举枪射击。孩子顺从父亲的旨意做了,再也没有看那个小牧童一眼。

王虎为他儿子的心愿烦恼了一整天。他望着他,看他把头垂得低低的,无法咽东西,他在低声啜泣。王虎吃了一惊,担心儿子有什么病痛。他站起身走近孩子,拉起他的手喊道:“你是发烧了还是怎么了?”

小手又冷又湿,孩子连连摇头,长时间以来他都不肯回答问话,即便他父亲强迫也不行。王虎无奈,只好叫“豁嘴”来帮忙。王虎焦虑不安,又有些气恼、急躁,孩子太犟了。他冲来人喊着:“把这个小傻瓜拉出去,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

孩子哭开了,他把头埋在臂弯里,把脸藏起来哭。王虎气呼呼地坐在那儿,自己也快哭出来了。他的脸抽搐着,手揪着胡子。“豁嘴”把孩子抱走了。王虎等了一会儿,心里烦躁,眼睛盯着儿子碰都没碰的那碗饭。“豁嘴”只身返回来了,王虎吼道:“说,都说给我听!”

那名亲信吞吞吐吐地回道:“什么病也没有,他吃不下饭是因为太孤单。以前他有别的孩子做伴,他想他娘,想他的妹妹们。”

“可他这个年纪不能再玩、再白耗光阴了,况且是和女人在一处。”王虎一手捻着胡子,在椅子上扭动着。

“不对,”“豁嘴”平静地说,他知道主子的脾气,并不怕他,“孩子有时也该去看看他娘,他妹妹也可以来玩玩,他们毕竟都还是孩子。这样他才能顺心点,要不他真要病了。”

王虎沉思了片刻,一股妒火涌了上来,以前他也有过这样的痛苦。他又想起了他杀掉的那个女人,心里一阵恼怒,她爱那个死去的强盗头子胜过爱他。现在他感到嫉恨,因为儿子并不全心全意地爱他,还在想着别人。他为儿子感到高兴和骄傲,儿子对这种厚爱竟不知足、不珍重,在父爱的怀抱里竟然还依恋女人的温情。王虎在心里暗暗地说,他憎恨一切女人,他一边想一边激动地站了起来,冲“豁嘴”嚷开了:“他要是这么软蛋,就让他滚!要是他也长成像我哥哥们的儿子那样,他干什么我都不管了。”

“豁嘴”轻声道:“司令,你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王虎又坐下,嘟囔了两句,说:“算了,我没告诉你叫他走吗?”

此后每隔五天左右,那个孩子就到他妈那里去一次,每次去时,他父亲就坐在那里啃馒头,等着他回来。孩子回来后,王虎就盘问他,好像亲自看到和听到了什么似的:“她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孩子一看见父亲的神色就害怕,常常说:“没什么,父亲。”

王虎坚持要问,并提高了嗓门:“她们在玩呢,做针线呢还是干什么呢?女人除了嚼舌,根本就不会在那儿干坐着,翻闲话也是活!”

那个孩子绞尽脑计,皱着眉,很费劲儿地、慢吞吞地回答说:“我娘用一块红花布给我小妹裁衣裳,我大妈家的妹妹坐在那儿看书,显示她能看书识字。姐妹里我最喜欢这个妹妹,她懂我说的话,不像那几个那么爱傻笑。她长着一双大眼睛,辫子梳下来都过腰了,她看书的时间不很长,因为她坐不住,好说话。”

这下王虎高兴了,得意了:“女人都这样,她们天生就会说废话。”

王虎的忌妒心很怪,他与家里人越来越疏远。哪个老婆那儿也不去了,看起来王虎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了。他那位念过书的老婆只有一个女儿,而那位不识字的老婆有两个女儿。年复一年,不论王虎是血脉欠热还是对女人没有兴趣,或是对儿子的爱使他心满意足,反正他再不去老婆那儿了。也许是儿子与他同住后他产生了一种怪癖,不好意思夜晚到女人那里去。他不像其他军阀那样,有钱有势后就日日饮宴、搞女人。他把钱花在枪上,枪和兵多多益善。他只留些钱防老,逐步积攒,以备灾祸。他过得节俭、克己,只有儿子相伴。

有时,王虎唤大女儿前来与兄弟玩耍,她是到他住所来的唯一的女子。头两次她母亲带她过来,也坐了一会儿。有她母亲在,王虎很不自在,他觉得她在责备他,或有求于他什么,因此总被一种莫名的困扰折磨着,只好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躲开。终于,她似乎不再期待什么,他也再见不到她了,女儿仅来的几次也改由仆人陪着来了。

一两年后女儿也不再来了,她母亲带话来说,她带女儿去学堂读书了。王虎很高兴,因为女儿到他简朴的住所来扰乱了他。她穿着鲜艳,发际戴着一朵红红的石榴花或白色的芳香扑鼻的素馨花。况且她最爱在头上搽桂花油,而王虎最忌桂花香,那香太甜太浓,他受不了。女儿十分快活、任性,主意很多,他恨女人有这些品性。使他最恨的是,每次女儿来,儿子眼中就闪现出光芒、笑意,嘴角也会荡漾着笑容。她一个人就能引得儿子开心,惹他撒欢,在院中跑来跑去。

王虎感到,有了儿子,他的心扉就关闭了,对女儿关闭了。在她小的时候,他曾对她有过一丝温情,而现在消失了。她已长成了一个苗条的姑娘,并终将成为一个女人。她母亲准备把她送走,他为此高兴,痛痛快快地拿出银子,毫不吝啬。现在,儿子只属于他自己了。

他想尽快地充实儿子的生活,免得他感到孤寂。他对儿子说:“孩子,你和我都是男人,除了必要的请安,别再去你妈那儿了。在女人身上花费时间就是浪费,跟你妈和你妹妹在一起也同样。她们是女人,既无知又愚蠢。我要你学会战士的种种本领,老的、新的都学。我的心腹们能教你老的那套,‘屠夫’懂得使拳脚,‘豁嘴’会舞剑舞棒。至于新玩意儿,我只听说过,也没见过。我已派人去沿海为你请新的老师去了,他是在外国学的军事知识。他首先教你,剩下的时间再教我的兵。”

他儿子什么也没说,像往常父亲跟他说话时一样,静静地站着听训。王虎温和地看着儿子的脸,但看不出什么反应,等了一会儿,儿子仍不说话,只是问:“我可以走了吗?”王虎点点头,叹了口气,全然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做,甚至为什么叹气。

王虎教导和训戒着儿子,一切都由他亲自安排,除了吃饭和睡觉,儿子的全部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他督促儿子早起,和他的心腹们操演格斗攻击,早饭后读书,午饭后的整整一个下午则由年轻的新教员教他各种本领。

新教员是个年轻人,属于王虎从未见过的一种类型。他穿西式军装,鼻子上架着眼镜,身材挺直、灵巧。他能跑善跳,会骑马跃过障碍,还会使用各式洋武器。有的他拿在手里,扔出去便爆炸起火,有的他手扣扳机就能像枪一样发射,还有其他很多武器。儿子学时王虎总坐在一旁,虽然嘴上不说,自己也学会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玩意儿,他感到以前自己那么引以自豪的仅有的两支旧式洋枪实在不值一提。他认识到他对战争了解的甚少,要学的东西很多。现在他常与儿子的老师长谈至深夜,得知了多种巧妙的杀戮手段,空中的、海上的、远程的,都能致敌于死命。王虎惊奇地听着,说:“我发现外国人的杀人手段十分高明,这我以前可不知道。”

他开始认真考虑,一天,他对新教员说:“我有一片富庶的领地,十年八年也遭不了一次灾,我还有些银子。我非常满意我的士兵,如果我儿子把所有这些新式战术学到手,他还必须有一支具备这种种本领的军队,我想买一些外国现代武器,由你来教我的部队,这样,等我的儿子带兵时,他就有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年轻教员的脸上很快闪过一丝微笑,欣然说道:“我已尝试过教育你的队伍,但糟糕的是他们极其散漫,妤吃好喝。你若想购买新式武器,得先给他们每天规定出操练和学习的时间,看看他们能不能造就。”

王虎听罢,心中暗暗有点不快,他这一生为了培训自己的士兵毕竟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他固执地说:“你一定得先教我的儿子。”

“我把他教到十五岁,”教员说,“打这以后,假若你允许我向你这样的大人物进一言的话,我得说,你该送他去南方的一所军事学校学习。”

“什么?还能在学校学打仗?”王虎吃惊地问。

“有这种学校,”年轻教员答道,“那里出来的人马上就是国家正规军的连长。”

王虎对此嗤之以鼻,说:“我儿子才不稀罕到国家军里去弄个什么小连长当呢,好像他自己没队伍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另外,我也怀疑南方出得了什么好东西,我年轻时在一位南方将军手下干过,那是个游手好闲、贪欲好色的家伙,他的兵就像一群小猴子。”

见王虎有点不高兴,教员笑了笑就告辞了。王虎坐在那里,又想起了儿子。无疑,他已为儿子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不无痛苦地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记得,他曾经渴望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第二天,他给儿子买了一匹小黑马——蒙古草原上的一匹强壮的好马,那是他从认识的一个马贩子那儿买来的。

在把马交给儿子时,王虎叫儿子出来看看给他买了什么。小黑马就站在院子里,一副新的红皮马鞍架在马背上,一副红笼头上装着铜的饰件。一个专门侍弄它的马夫牵着它,手里拿着红皮编成的马鞭。王虎自己得意地想着,这就是自己年轻时梦寐以求的马啊,他热切地望着儿子,盼望看到儿子眼中必定会闪现的兴奋与微笑。

可是儿子却无动于衷。他看了那匹马一眼,照旧静静地说道:“谢谢,父亲。”

王虎等待着,但儿子眼中依然毫无兴奋的光彩,也不跳过来抓笼头或试鞍子,他好像在等着获准离去。

王虎极度失望地走开了。他回到自己屋里,把门关上,然后坐下来用手撑住头,再一次想起儿子来。他生气、痛苦,他对儿子的爱得不到回报。伤心了一会儿,他又像以往一样坚定了,他顽固地想:“他还能要什么呢?我像他这么大时梦想过的东西他都有了,甚至更多,我给他找了一个这么好的老师,给了他一把这么出色的外国枪、一匹这么闪光溜滑的小黑马,外加马鞍、笼头和一支带银把的红鞭子,他还能要什么呢?”

他自我安慰了一番,指示老师不能放松儿子的学习,不要在意孩子是否疲倦,因为这对于长身体的孩子来说是常有的事,不必加以理会。

夜里,王虎在醒来时总感到不安,他听得到房内儿子静静的呼吸声,这时,他的胸中就会涌起一种难以自制的温存,他一再想着:“我一定得为他做得更多些——我一定得再想出一些能为他做的事。”

王虎就这样在儿子身上耗费着时光,这光阴也许是白白浪费掉的,但他做得那样专注,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那种博大的慈爱,使他再投入战事与抗争。

春天里的一日,儿子快满十岁了,王虎掐算着日子。他和儿子坐在一棵粗壮的石榴树下,孩子在火一般的新叶子前敲打着,突然喊叫起来:“我敢说,这些红红的叶子比什么花都美。”

王虎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些树叶,想看看他是否能与儿子想的一样。正在这时,大门口一阵骚动,一个勤务兵跑来报告有人来了,话还未说出口,王虎已看见他的麻脸侄子一瘸一拐地进来了。他是因为骑马骑得太快跌瘸的,由于昼夜骑马,“麻子”疲惫不堪,满面灰尘,十分憔悴,看上去怪模怪样的。王虎并不生气,刚想说话又止住了,只盯着侄子看。

侄子气喘吁吁地说:“我骑了一匹飞快的马,连日连夜赶到这儿,来报告‘老鹰’正在阴谋搞分裂,他已经把你的部队拉出去另立了山头,把你攻下的城做了他的大本营,他还和这几年一直想报仇的那个强盗头子结成了一伙儿。我知道他扣下了这几个月的税款,早担心会有这种后果,可我忍着,为的是把事情弄清楚,免得虚惊一场,‘老鹰’被惹恼了会把我暗杀的。”

小伙子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王虎两眼直视,双眉紧锁,眼睛深陷。他感到怒不可遏,喝道:“这条该死的恶狗、强盗,是我把他从一个无名鼠辈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这狗杂种竟敢反叛我!”

王虎满腔怒火,把儿子丢到了脑后。他大步跨进了那些军官、亲信及士兵住的外院,狂叫着要在午前集合五千人马,并命人给他牵马,取来他那柄细长的利剑。宁静、平和、充满春天气息的院落中顿时一片骚动,孩子和仆人们也都从女眷住的后院里往外探头,他们满脸惊恐,被这种战争的喧嚣吓呆了。那些马匹显得躁动不安,蹄子踏着院内的砖地嗒嗒作响。

王虎见所有人都已奉命行动,便对这个困惫不堪的报信人说:“去吃点、喝点,歇一歇。你干得好,为了这,我得提升你。我知道,很多黄毛小子都会跟着叛变,他们从心里就有股反劲儿。可你还没忘了我们是至亲骨肉,仍站在我这边,我一定亏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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