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林有朴樕（四）
重霄阁第一任宣姓阁主宣风的功绩足以彪炳千古，无论是对门派还是对整个江湖，都是以付出生命为代价，才创下了不世之功。神功九霄七日华的问世也好，在与七星教先祖的旷世之战中成为胜者、一举逼退异族百回在中原武林的势力数十年也好，都足以让人忽略宣风此人暴虐冷血的本性。
大约是过于热爱江湖和门派，不希望重霄阁再次被朝廷和皇室染指，为了确保宣氏每一代血统的纯正，宣风决定对庞大的宣氏数百旁支进行屠戮。
虽说在正式的屠戮之前，宣氏主支与各旁支之间也曾有过交涉，并采取过温和的手段，比如劝他们改名换姓、再不以宣氏族人的身份出现在江湖之中，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甘愿放弃祖宗的基业和家族的传承，故而那些不愿放弃的旁支族长成为了这场屠戮中被屠灭的一员，连同妻儿族人。
宣风甚至没有给任何人反悔的余地，几乎是一听到“不”字，便会掀起漫天血光。
绝灭己族的屠戮进行了几十年，宣风离世后，另有两代阁主，也就是他的儿孙，延续祖上的屠灭决策，才几乎将宣氏族人全部杀尽，并将祸水引到了人人认为最有嫌疑的昤昽庄头上。
至于琼华楼当年为何公布了错误的情报——他们并非不知事实真相，只是在宣风阁主与那时的琼华楼主在锦玉轩见了一面后，琼华楼便决定帮重霄阁推祸。
琼华楼公布的情报即是真理，是真相，无人不信，故而昤昽庄为报复宣风阁主而屠掉宣氏满门的传言才变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同样，事实既出，本就失了人心的昤昽庄再怎么澄清都只能算是狡辩。
虽然如今的琼华楼在昤昽庄与重霄阁之间的相持中处于中立，但当年就是切切实实地站在了重霄阁的一方，难得做了一回恶事。
而当年宣风阁主究竟对琼华楼主说了什么，也无人可知。
不过宣氏仅剩的重霄阁主支知道，多年前宣风阁主在与七星教主的生死一战中受了重伤，且伤了本根，才在创造出九霄七日华最高式的心法后，未来得及修炼便撒手人寰。除此之外，宣风被魔功所伤，由此性情大乱——虽本身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却无论如何不至于做出屠族这般丧尽天良的事，何况屠的是自己的本家。
只是灭绝人性的事做出来了，就无所谓无辜，更是洗不清的，血淋淋的罪。
这个秘密一直被守在重霄阁内部，只有宣家人和历代继承重霄四使的程慎方卜四家知晓。同样，百年来，历代宣姓阁主也都不负宣风阁主的初心，为避免同族之间为高位之尊而相互残杀，每代都只留下一个儿子作为继承人。
虽说当年宣风阁主蔑视皇族，正是因为皇室众人不乏为了那个天下之主的尊位而同室操戈的子弟。尽可能地减少宣氏一族的人数，也是不想在实行了家族继承制后目睹族人为了阁主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的局面。
只是为了所谓的大局而不惜灭绝同族，与皇室之人又有何区别，甚至与禽兽何异。
宣淡淡对伊澜说完了实情，最后附上了这么一句。
伊澜趴在他背上，身子在他平静地讲述这瞒了世人百年的血腥真相时一直是紧绷着的，却是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放了松。
选择背着她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决定，不会看见她眼中的震惊，甚至是对他的恐惧。
现在想来，她似乎一直是怕他的，可她明明觉得即便是她不配合，他也不会对南海的人怎么样，也不知是在怕他什么。
但此时此刻想必会是后怕了，以及认定他同他的先祖一样骨子里暴戾恣睢，没准真的会杀人也说不定。
他总觉得时间已经流逝了很多，实际上两人之间并没有安静多久，伊澜就开口了：“而且皞昭皇室，嗯，我还真没听说过哪一代皇帝是弑兄弑弟才夺来的皇位，不过确实有亲王造反的先例。”
宣不知该如何接话，她也没打算让他说什么，接着道：“别说皇家了，普通世家，什么官家、商家，稍微大点的、人多点的家族都会有兄弟阋墙的事，不算某个地区才有的特产。”
宣闭上眼，叹了口气：“生孩子就是麻烦。”神仙一般的逻辑。
伊澜一愣，想了想恍然大悟，扳着他的肩膀朝他凑近一点：“所以你才……不在乎我不能生育的？可这也不完全算一码事罢，你若没有子嗣，重霄阁以后该怎么办？”
宣默了片刻，低声说：“要不要猜猜成甫是谁？”
“成甫？”伊澜纳闷地拧了拧眉，“成甫不就是成甫？是你父亲的拜把兄弟呀，按辈分来说你还应该叫他一声伯伯。”
宣轻轻一笑：“的确，是兄弟。”
周遭立时一片寂静，风也一同沉寂。
伊澜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觉得他话里有话，也想出了一个答案，又觉得这答案太过离谱，亦不知该不该说。
感觉到她在为难，宣便直接说了：“自古被灭门的家族，王室也好，世家也好，小家也好，总有遗留。”顿了顿补充：“想活的人是杀不尽的。”
的确，这就是个套路，不然哪儿来那么多的复仇的戏码。
“当年被屠族的旁支，自然也留了遗孤，几代传下来，便有了成甫。”他微微垂眸淡然道，“所以他与我父亲，与我，都有一定程度上的血亲联系，一样姓宣。”
虽然猜对了，却并不值得高兴，伊澜只能叹气道：“那他就是回来复仇的，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想夺位了。不过这么多年才有决定复仇的旁支入重霄阁接近阁主，总觉得有种沧桑感。”
“他自然不是第一个。”宣道，顿了顿说，“我是第六代，最晚从第三代开始，便已经有复仇者出现了，只是一直没有得到过合适的时机作一番乱。”
伊澜眨了眨眼睛：“那也就是说，早在阁主之位传到第三代的时候，当年的阁主就发现旁支并没有灭绝了，却也没有顺势斩草除根？”
宣点了点头：“是人总会有心，心中亦不会无愧。”
伊澜咬着嘴唇，也点头说：“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作乱，所以每一代阁主都只当不知道，直到……你，你练成了九霄七日华，却被误传说天资不足，名声毁了，成甫便觉得时机已到罢。”
宣很满意地勾起唇角：“还可以，不够傻。”
“……你这话是有毛病的你知不知道？”
许是内心释然了什么，宣的步伐也不是那么沉重了，速度快了起来：“他知道我一直在准备突破第十式，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父亲那样精准地把握好每一个重要的时机、将九霄七日华练成——他一直在等我突破失败的那一刻。
“自出生起，我就一直待在凤凰榭，江湖人知宣庭和薄晚有一个儿子，却不知这个儿子的能力究竟怎么样——基本上宣氏的每一代继承人接任掌门都要在加冠之后，当时的我自然不被世人注意。”
是哦，想当初他的脸上了琼华楼美人榜的前十，且三年都没有掉下去过，还是在他是个废柴的流言传出之后的事。
因为“废柴”而一举成名，关注他的人才多了。
还有人说琼华楼让他上美人榜纯粹是给重霄阁一个面子，毕竟宣家世代都是人才，不能到了他这一代连个榜都上不了了不是？上一张只看脸的榜单也是很有本事的。
“当时，父亲只是在总榭内的极少数人面前宣布我突破失败、内力尽失，流传出去的废柴之名，是通过成甫之口。”
伊澜就有些懵了：“为何这么麻烦？”
“……”宣轻轻吐了口气，“自然是想让整个江湖看宣家的笑话。”
自宣风后，重霄阁每一代宣姓阁主都是武功盖世的高手，是武林至尊，所以继承重霄阁也无人有异议。
可若是偏巧有一代生出了个百年难遇的废柴怎么办？宣家人一向看重血统，只以为将门派交到直系的子孙手里才最稳，甚至一代只生一个，可若偏偏这一个就是个废物怎么办？德不配位，名不副实，又能服众么。
宣家人当年自己定下的规矩，如今自家给自家难堪，可不是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她都有点儿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