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剑桃花破雨来
南疆州西北边陲有一片荒林,平日里虫兽奔走禽鸟飞鸣,活泼热闹至极,此时却在一片滂沱夜雨之下安寂了无声,乖顺得宛若流月州的小家碧玉一般。荒林深处有一点微弱光芒,并未显现多少暖意,反而在周围一片深邃骇人的鬼草丛间透着一丝诡异。
那是一座略显简陋偶有修葺的庙宇,窗门紧闭,只有雨瀑顺着苔檐匆匆流下,在湿泞泥土中砸出无数个叮咚冷寒的水洼。
微泛涟漪,泥水浑浊。仿似当下时局,暗潮汹涌,交织得混乱不堪。
不远处,一个身披蓑衣头戴笠帽的人缓缓走近,一手提拎着两坛未开封的酒,一手拿着一团紧裹油纸,不知内为何物。
许是脚下泥泞夜路太不好走,这人步履蹒跚,走得异常艰难,两坛酒晃荡作响,更添一份莫名心慌。
推门进庙,内有微淡晕黄透出雨幕,朦胧而幽惶。十来号人盘膝坐地,围着一盏将枯油灯,冷风窜入,火光摇曳不止。
这些人听闻来声同时抬眸望去,面色紧张冷绷,待看清来人之时,方才将紧缩一处的心脏稍稍放宽一些。
其中一人面相凶悍,身着一件破旧薄甲衣,右手拿着一把普通官刀,歪着脑袋用刀柄轻轻敲打着疲酸的脖颈,蹙眉不满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以为你被道上的野狡给撕吞了呢。”
“徐寡夫,你不会又去偷看哪家寡妇洗澡了吧?”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喊着,顿时引起哄堂大笑。
被称作徐寡夫的中年男子摘下蓑笠,露出一张瘦削猥琐脸面,左侧脸颊之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长长刀疤。徐寡夫自然不是真的叫徐寡夫,本名是徐仁亮,只是因为当年在镇守咸阳关的时候,偷偷溜出军营跑去边上镇子里偷看某位寡妇洗澡,结果被那如花似玉的小寡妇提着菜刀追了好几条街,泼辣无比的小寡妇气急败坏,一扔菜刀便在躲闪不及的徐仁亮的脸上留下这么一道不太光彩的伤疤。
军营里面的大老爷们个个都闲得慌,自然就会揪着徐仁亮的这个辉煌小辫子不放,时不时就抖出来调侃一番。
“寡夫”代替了“寡妇”,戏弄味儿里夹杂了太多的讽刺,徐仁亮忍辱负重了这么久也不敢说啥,毕竟是自作自受。
抖了抖蓑笠上的雨水,胡乱扔到一旁,徐寡夫将那团裹纸丢到众人中间,又把一坛酒放到了那个持刀捶脖子的人身前,说道:“老规矩,老大一坛,咱剩下的人喝另一坛。”
将手中剩下的一坛掀了封泥,徐寡夫说道:“一人一口,我先去去寒气。”
仰头便是一口烈酒入喉,暖心暖胃暖手脚,爽!
“你去了这么久就买回来这么些东西?那些银子不会给你私贪了吧?”其中一人指着油纸内的酱制黄豆、花生还有一些寒酸腊肉不满怨道。
徐寡夫脸色一阴,一抹嘴巴就骂道:“他妈的,看不上眼你就别吃!这鬼天气镇上就没有一家开门营业的食店,老子好说歹说把身上银子都掏空了才搞回来这些东西,你要嫌弃就待在一边凉快去!滚滚滚,给老子让开点。”
徐寡夫一脚踢开那个不给自己脸面的家伙,一屁股坐下,伸手就抓起一把黄豆放进嘴里吧唧起来。
身旁那人嘴上依旧喋喋不休,拣了一块看着尚好的腊肉放进嘴里,然后一把抢过徐寡夫手中的酒坛,喝一口酒,嚼一片肉,然后美滋美味地砸吧砸吧嘴,算是近日来难得的好享受了。
徐寡夫嘴上叫着的老大叫孔有以,本是咸阳关郁秋言大将军手下的一个末尾小领卒,带着十几号兄弟与西凉叛军拼死拼活。只是因为前些日子触犯了军规,而被贬惩至此地。
孔有以听了徐寡夫的话,终于停下了刀柄敲脖子的动作,似有深意地说道:“天下人都怕天落雨,没什么好奇怪的。”
徐寡夫可不同意,一拍大腿说道:“有啥好怕的?天又不会塌下来!”
孔有以开封喝了一口酒,似乎觉得这坛酒有些辛辣,微微蹙眉道:“万一塌了呢?又不是没塌过。千年前,秦后用自己的血水熔成晶石,与天上的月亮一道补了天,这回要是塌了,天上可没东西可以填补了。”
徐寡夫听了觉得有些好笑,撕了块腊肉边嚼边笑道:“老大,我虽然没啥文化,也知道有一个词叫做杞人忧天啊。难不成那凌公还会从棺材里爬出来再撞一次不周山不成?再说了,没了月亮不是还有太阳嘛,你哀愁什么呀,那窝在咸阳城里的小辛帝肯定要比你着急。”
孔有以身形一滞,似是自言自语道:“天塌倒是不怕,怕就怕有朝一日那咸阳城外的城墙塌了。”
庙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震惊而又害怕地看着孔有以,庙外风雨更甚,狂嚣不停。
徐寡夫咽了咽口水,说道:“老大,你咋说这话,不要命啦?”
孔有以举刀鞘代手掌,拍了拍徐寡夫的肩膀,笑道:“这话呀,我是替那些诸侯百官说的。先帝逝去前些年碌碌无为,小辛帝也不过刚刚及冠,天下九州自从那九鼎飞天消失之后就已经是动荡不安了。别说西凉叛了皇朝,一直以来都是虎视眈眈,谷苗州那些个奴隶们怕已是蠢蠢欲动很久了,只怕不多时就要露出银银犬爪来了。千年以前,阳帝打败凌公迫使其怒触不周,而后又杀了意图篡夺天下的绥姒。时间若不能将这些恩仇完美平复,便只会促使其越发壮大,一旦爆发,便是不可收拾啊。不管是在咸阳还是在各州朝堂内,有多少人不是心神惶惶的?只是这到头来,苦的还是咱们这些个抛头颅洒热血的最底层的士卒了。”
众人低头听得黯然神伤,心头凝重不堪。只有那徐寡夫不以为然,拿着不知从地上何处捡来的一根草杆剔着牙,说道:“我可懒得理睬这些个纷纷扰扰。我现在只对修行感兴趣,什么时候能入了蓬莱境,老子他妈的便也是个江湖人物了,就算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才行啊。”
孔有以略微鄙夷道:“还修行?都练了十来年了,你身上七十二窍位打通了多少?二十?三十?照这个速度下去,等你踏进了棺材,怕也还是在通窍阶段打磨翻滚吧。”
众人稀松一笑,徐寡夫挠头自惭形秽道:“我自然是比不上老大了。你可是入了大观境的强者,不然哪有资格将我们几号人管得服服帖帖的啊?这天下修行界三垣鼎立,紫薇垣和太薇垣我可不指望,我就盼着天市垣哪个不长眼的老头能看上我一眼,教我几个把式,不算过分吧?”
孔有以点头认真说道:“不过分。天市垣内修行门派众多,鱼龙混杂,指不定真的有人能看得上你这个废材。”
徐寡夫把这句话当成了褒奖,挠着头羞赧一笑,又听到孔有以说道:“流月州的青玄门被其弟子高长离一人灭了门,太薇垣只剩了三门,怎么看都有些不稳妥。而在天市垣内,也就剩太华山上的武落钟离算得上是鹤立鸡群了。”
徐寡夫的脑中只盘旋着前半句话,有些胆怯地问道:“老大,这青玄门难道真的是高长离一人所灭?一人灭一门派,而且还是当时太薇垣内的一大门派,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啊。”
徐寡夫继续挠头道:“而且他到底为什么灭了自己的师门呢?走火入魔了?”
孔有以叹声道:“谁知晓呢,也不关我们的事。咱只需要好好完成郁将军交代下来的事情就行了。”
一听这话,徐寡夫立刻不乐意了,哼哼道:“郁将军可真够绝的,咱不就是在闲暇无聊之时掷了两把骰子么,至于把咱们扔到这么个荒郊野外么?话说老大,咱为啥要守这么一个破地方啊?”
孔有以喝尽了坛中酒,说道:“前些日子郁将军破了西凉一阵铁骑,其中有几个西凉逃卒往南疆方向逃来。离这儿不远处便是秦后陵,里面封印着当年秦后补天时遗落下来的秦氏血玉,自然重要非常。”
徐寡夫等人脸色一变,来了这么些日子,才知晓这片林子竟然就是秦后陵所在之地。
“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没见南疆派人守着?”徐寡夫震惊之余有些困惑,愤愤然道。
孔有以说道:“南疆部落的首领巫咸,她做事向来古怪难测。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秦后陵周围布下何种的天罗地网?何况这些年来此处一直相安无事,便可见一斑了。再说了,要轮也轮不到咱们替人家担惊受怕,我们只管杀余孽。一刀一刀,割下他们的鼻子耳朵,然后换酒喝。”
众人听到这最后一句,俱是咧嘴痛快畅笑。
便在此时,庙外寒雨骤然一烈,一道雨丝顺着门间缝隙泼洒溅入,渗着浓浓杀意。
一道白色身影如鬼魅一般破门而入,却是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孔有以为首的十来号人顿时惊得从地上窜跳而起,个个战意凛然,却愕然发现一位白衣少女瘫坐在地,她身上的雪白纱衣被雨水浇透,映衬出一副娇柔身躯。黑发缠髻,两鬓青丝沾雨紧贴俊俏脸颊,说不出来的眉清目秀。
少女并未被眼前诸多身材粗魁的汉子吓到,也并不在意那些个炽辣目光,一双清亮的眸子满是茫然混沌,却没有丝毫的惊骇与恐惧。
“有人要杀我。”
白衣少女用一种此刻极为不恰适的平稳口气淡淡说道,就好像是那既不专业又不专心的登台戏子毫无感情地念了一句冰冷台词一般,让人困惑迷茫,而又措手不及。
徐寡夫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孔有以突然怒喝一声:“危险!快散开!”
话音未落,官刀便已经举至身前,冰冷刀刃脱鞘而出,捎带几许紧张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