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2》(10)
洛阳城中一共有三个大集市,其中最大的便是南市,面积大约有四个普通里坊那么大,其中聚集了各式商行百多种,铺户几千家,大小商贩更是不计其数。每天从早到晚,南市中都是人头济济、摩肩接踵,那热闹兴旺的景象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洛阳是大周的都城,因而集市中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除了汉人之外,还有许多来自各地的异域人士,这些人样貌打扮奇特、举止行动异于普通百姓,说起话来怪腔怪调的更是有趣,不过洛阳的百姓们见多识广,可不会对他们另眼相看的。这些异邦人士在集市中往往以各自的族群相区分,在某一块固定的区域内聚集,用极具特色的商品来招揽眼界颇高、而又喜好新奇事物的神都百姓们。同时,他们自己也在这个聚集地中互通信息,老乡们彼此相携共助。此刻,梅迎春就意兴阑珊地走在南市中突厥商贩聚集的区域里,满眼都是同族人的面貌和装扮,满耳也都是熟悉的突厥语言,恍惚之中,竟以为是置身于葱岭之外的突厥“巴扎”。有唐以来,突厥与中原的交流就广泛且深入,突厥商人在中原做的买卖也是五花八门,但是其中最有名气的却是两样十分特殊的产品:马和奴隶。说起突厥马,世人皆知那是马中最优秀的品种。有书载:“突厥马技艺绝伦,筋骨合度,其能致远,田猎之用无比。”一匹上好的突厥马,可价值千金,所以不少突厥人都在中原以贩马为生。至于突厥奴隶,则大多来自于各次战役中的俘虏。因突厥人吃苦耐劳,尤其擅长养马驯马,很多中原贵族富豪,便买下这些突厥俘虏作为家奴,久而久之,拥有突厥奴隶成了大周显贵们的时髦,突厥奴隶的买卖也渐渐成了气候。
这两类商品汇集在一处,在突厥“大巴扎”中形成了非常奇特的景象。隔三差五地便是一堆人聚拢在一起,围起来的圈子里要不是几匹神采飞扬的高头大马,要不就是若干垂头丧气的男奴女奴,相马的和挑人的,各自都忙得不亦乐乎。这种情形其实在塞外也不少见,梅迎春见怪不怪,只是一路悠闲地逛着。
许是梅迎春的气质相貌确实不同凡响,作为同族的突厥人比汉人更能感知到他那不怒自威的王者气概,只要他走到哪个小圈子,那里的人们便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个缺口来,使得他可以随意自在地将“巴扎”上的“商品”逐个鉴赏过来。看了一圈,梅迎春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以突厥民族驰骋草原大漠的豪情与雄壮,来到这中原腹地,却只能将自己的骏马为汉人的坐骑,将自己的男女为汉人的仆役,难怪被汉人蔑视为野蛮的民族。于是,梅迎春又在心中暗暗重复了一遍自己过去十多年游历各地后所形成的一个坚定的信念:总有一天,他突骑施乌质勒王子要将自己的部族带入和大周一样昌盛的文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
梅迎春正慢悠悠地逛着想着,不知不觉身后跟上了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突厥人。梅迎春心说来得正好,便朝拐角处僻静无人的地方走去。小个子心领神会,紧紧跟上。刚拐个弯,见左右无人,梅迎春猛一回身,那小个子才转进来,登时吓了一大跳。
梅迎春背着双手,冷笑道:“怎么?有事找我?”
小个子结结巴巴地道:“大、大爷,小的是想看看大爷是不是有事,用得上小的?”
梅迎春轻哼一声:“你倒机灵,叫什么名字?在这个地方多久了?”
小个子忙道:“我叫阿威,打小时候起就在这‘巴扎’上混,熟得很!”他看梅迎春点头不语,便大起胆子凑上前道,“大爷,您是想找什么人吧?”
梅迎春倒有些意外,不由上下打量着对方道:“怎么?常有人来这个‘巴扎’上找人吗?”
阿威得了意,抹一把额头上方才吓出来的冷汗道:“谁说不是呢?来洛阳的突厥兄弟都知道这里是咱突厥人最聚集的地方,要找个人送个信什么的,都到这个‘巴扎’来。还有些找被卖成奴隶的亲人的,也上这儿来。”
梅迎春释然,这小阿威很精明,看出来他就是来找人的。既然如此,梅迎春便决定问一问,他招呼阿威近前来,轻声道:“阿威你很机灵,我的确是来找人的。”
“大爷要找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
“男的,名叫乌克多哈,你知道吗?”
那阿威皱起眉头想了想,摇头道:“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叫这个的。”
梅迎春有些失望,就打算离开,阿威还在苦思冥想,突然叫道:“咦?这个名字我好像听到过……啊!”
梅迎春追问:“怎么?”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还有些人也向我打听过这个人!”
梅迎春神色一凛:“什么样的人?汉人还是突厥人?”
阿威想了想,大声道:“好像有汉人,也有突厥人,都打听过!”
“汉人?突厥人?”梅迎春喃喃自语着,心中既感意外,又觉惊诧,看样子事情的确很复杂,这乌克多哈的处境也一定十分凶险,必须要尽快找到他,否则后果很难预料。
梅迎春正想着,抬头看到阿威正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便嘲讽地笑起来:“可惜啊,你也不知道这个乌克多哈在哪里,要不然你倒是可以发笔小财。”
阿威沮丧地垂下脑袋,随即又不甘心地抬头道:“大爷,我再去帮您打听打听?也许这个乌克多哈没有用真名呢……”
梅迎春点点头,从钱袋里随手掏出一把钱来,甩给这阿威,一边道:“要是打听到什么就去南市后街的客栈找我……”想了想,他又问,“阿威,这些天‘巴扎’里有什么奇怪的人或事吗?”
阿威眼睛一亮:“还真有呢!”
“哦?什么怪事?”梅迎春停下了脚步。
阿威讨好地说:“大爷,您一定没听说过,一个大男人到处找奶妈奶孩子!”
“奶妈?奶孩子?”梅迎春有些啼笑皆非。
“是啊!长得很威武英俊的一个突厥汉子,在咱们人堆里也算出跳的了。不知道为什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前几天老在这里转悠着找奶妈,还鬼鬼祟祟的,也不敢见人,只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来。”
梅迎春“嗯”了一声,感到有些兴趣了,便追问道:“他找到奶妈了吗?”
“唉,咱们这个‘巴扎’上倒有些女奴,可都是年轻轻的大闺女,哪里来的奶妈啊?”
梅迎春听着也觉得好笑,道:“这倒也是,那他怎么办呢?”
阿威得意地道:“还多亏他找上了我。这不,我告诉他前头卖马的苏拓大哥刚生了个儿子,那新当娘的应该有奶水。”
梅迎春沉吟着问:“他自己的女人呢?为什么不喂孩子?”
“我问了,他说女人死了。”
“死了……”梅迎春眯缝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阿威的脸。
阿威被他看得直发毛,咽了口唾沫正要说话,小巷里突然窜入一个彪形大汉,两只毛绒绒的大手死死地揪住阿威的衣领,跳着脚大叫:“娘的!你还我婆娘!”
阿威被这大汉揪得舌头都吐了出来,两眼往上直翻,梅迎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右手搭住大汉的肩膀,指尖用力,大汉直觉得胳膊一阵酸麻,不由自主地便松开手,仍然目呲俱裂地嚷着:“你!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梅迎春看阿威总算脱离了大汉的手掌,软瘫在墙上拼命喘气,便对大汉道:“这位兄弟,有话好好说嘛。”
阿威好不容易喘过口气,涨红了脸问:“苏拓大哥,你说什么呢?你、你的婆娘怎么要我还啊?”
苏拓大哥气得连连跺脚:“唉呀!还不是你昨日让我婆娘给人去帮忙,奶什么孩子,这就一去不回!我自己的儿子如今饿得哇哇大哭,我、我不找你找谁啊?”
阿威也急了:“苏拓大哥,你婆娘没、没回家啊?”
“回家个屁!昨天傍晚跟着你走的,就再没见到过了。你说,到底把她弄哪里去了?”苏拓挥着拳头又要打人,被梅迎春一把抓住,狠狠地甩到旁边,喝道:“告诉过你了,有话好好说!”转过身,梅迎春沉声问,“你知道那个找奶妈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吗?”
阿威挠了挠头:“这……昨天我把苏拓婆娘带给他,他就领着人走了。我倒是留意了一下,应该能找的到!”
梅迎春点头:“好,你就在前头带路。”他看了眼苏拓,“你跟上来,不要乱说乱动!”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苏拓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乖乖地跟上二人。
三人在南市后面的一片穷街陋户中穿行,此地与前面集市上的绮丽繁荣真是天差地别。举目看去,满眼皆是烂泥和茅草堆砌起来的破屋子,七歪八斜地靠在一起,屋子中间是肮脏不堪的泥泞小道,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和垃圾,空气中飘着股酸臭的味道。阿威对这里甚为熟悉,带着梅迎春和苏拓绕来绕去,很快便来到一座眼看着就要倒塌的破房子前面,阿威迟疑着道:“好像就是这个地方。”
苏拓抬手就要推门,梅迎春往前一挡,轻轻摇头示意,另外二人忙退到后面。梅迎春将耳朵微微贴在漆色凋落的破损木门上,屏息细听,只觉得屋内似乎有些窸窸窣窣的微声,好像还有人在极低声地呜咽。他举手缓缓地推开房门,屋子里黑洞洞的,后墙的窗户被堵死了,只有几束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投入屋内。
梅迎春带着另二人闪身入屋,突然,苏拓大叫一声朝屋子的角落冲去,梅迎春一看,那屋角堆着大捆柴禾,柴禾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扭动,还有“呜呜”的声音传出来。苏拓此刻已奔到前头,将一个人从柴禾堆里扒了出来。
扒出来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衣服零乱,全身上下都绑缚着绳索,嘴里还堵着布团。苏拓连声大叫着:“婆娘,婆娘!”
手忙脚乱地将女人身上的绳索解开,扔掉嘴里的布团,这女人才哭喊着扑到苏拓的怀里。梅迎春也顾不得他二人夫妻重逢的激动,上前喝问道:“那个人呢?还有小孩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