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我是猫》(11)
十一
在壁龛前方正中央安放着一张棋盘,迷亭君和独仙君相对而坐。“只是下棋我就不玩了。输的人要请客,好吧?”迷亭强调道。
独仙还是那样边捋胡须边说:“如此行事的话,难得的雅戏就落了俗套。因下了赌,便叫胜负夺了心智,那就无趣了。只有将成败置之度外,以犹如‘云无心以出岫’(1)的心境,悠然自得地完成一局之后,才知晓个中的滋味呀!”
“你又来了!跟你这样的仙风道骨打交道,真是有点儿太费劲了。你宛然是《列仙传》(2)中的人物呀。”
“不过是弹无弦的素琴(3)嘛。”
“你是说拍无线的电报吗?”
“不管怎样,先下吧!”
“你执白子吗?”
“哪个都无所谓。”
“不愧是仙人,真是大方、不拘小节啊!你执白子的话,自然我就是执黑子了吧。好,尽管放马过来吧!从哪里来都行。”
“执黑子的先下是规矩。”
“原来如此。那我就谦虚点儿,按常规从这块儿着手吧。”
“常规里可没有这样的啊!”
“没有也没关系。这是我发明的新常规。”
爷尚见识浅薄,直到最近才见识到棋盘这个东西。不过,越想越觉得这个东西做得出奇地好。在不算宽敞的四方形板子上打上狭小憋屈的四方格子,乱七八糟地摆上黑白石子,摆得眼花缭乱的。然后还一下赢啦,一下输啦,一下死啦,一下活啦的,紧张冒汗地这么吵吵嚷嚷。面积也只不过才一尺见方的大小而已。哪怕只是用猫的前爪扒拉扒拉,也能扫它个稀里哗啦、七零八落。不过,佛语有云:“结则草庐,解则荒原。”这是不该做的恶作剧。还是双手抱怀观局,远来得悠然自得。
话说回来,最开始的三四十步棋时棋子的摆放还不算碍眼,但是一旦到了分割天下的紧要关头,你再看,哎呀、哎呀,那场面真是叫人同情。白子儿和黑子儿在棋盘上你推我挤,互相叫嚷着:‘太挤了、太挤了!’满得几乎都要掉下去了。可也无法因为憋屈,就让旁边的棋子儿闪开,也没有权利呵斥前面的先生“别碍事”,令其退下。棋子儿们认命放弃,纹丝不动地待着,除了缩成一团其他什么也干不了。
发明围棋的是人类,假若人类的嗜好会反映在棋盘上,那么即便说“憋屈的棋子儿的命运代表了人类狭隘的本性”也无不妥吧。假若人类的本性可以从棋子儿的命运推知,那就可以断言:“人类的喜好就是,虽生存在这个海阔天空的世界上,却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怎样都不会踏到自己双脚立足之处以外的地方。为了做到这点,还耍些雕虫小技给自己的地盘圈上界限。”人类就是硬要自讨苦吃的生物,总结为这一句话来评价也是妥当的吧。
漫不经心的迷亭和禅修有为的独仙,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偏偏今天从壁橱里拖出旧棋盘来,玩起了这种又热烈又苦闷的闹剧。二人不愧是相似的一对,所以一开始,双方都各自任意而行,白子儿和黑子儿在棋盘上自由自在地交错穿插。但是,毕竟棋盘是有限度的,纵横交叉的目,每下一手,就填上一个,所以无论怎么漫不经心,无论怎么禅修有为,最终也要陷入困境,这是自然的。
“迷亭君,你的棋下得也太粗暴了,没有往那种地方进的下法啊。”
“禅和尚的棋里或许没有这种下法,可‘本因坊’(4)流派里面有,我也没办法啦。”
“可是,这么下只有死路一条哦!”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5)这一手,就这么下吧。”
“你要这么来啊,好吧。‘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6)那就,这么跟着就没事了。”
“咦,跟上来啦,果然了得!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不用担心你会跟上来呢。‘敲响吧,八幡钟’(7)那我这么落子儿,你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啊。‘一剑倚天寒’(8)……啊啊,真麻烦!干脆,截断它吧!”
“哎呀!糟了,糟了!那里被截断可就成死棋了。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我重新来。”
“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刚才我不就说了嘛,这样的地方是不能进去的。”
“进得冒失,失礼了!你帮我把这个白子儿拿掉一下吧!”
“那个子儿也要悔棋吗?”
“你顺便把旁边的白子儿也拿掉给我看看吧!”
“哎,你这也太厚颜无耻了吧!”
“doyouseetheboy?……那个,这不是咱俩的交情嘛!别说那么见外的话了,快把子儿拿掉!这可是生死关头。‘等一下,等一下!’(9)现在可是救星马上就要这么喊着从花道出场的时候啊。”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不知道也没关系,你把那子儿给我挪开就行!”
“从刚才开始,你这不是已经悔了六步棋了吗?”
“真是记性好的人呀!往后我还要更加倍地悔棋呢。所以才叫你把子儿挪开嘛。你也真是固执啊。人坐个禅什么的以后,应该会变得更通达些的啊。”
“可是,如果不封死这个子儿的话,我好像就会变成有点儿要输的感觉了,所以……”
“你不是一开始就一副输了也无所谓的做派吗?”
“我是输了也无所谓,但是我也不想让你赢。”
“你这悟道都悟到哪儿去了。还是一样地‘春风影里斩电光’啊!”
“不是‘春风影里’,是‘电光影里’。你说反了。”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已经到了大抵上都可以颠倒的时代呢,但是还是有稳确不变的地方呀。那就没办法了,要放弃吗?”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10)。你放弃吧!”
“阿——门——”迷亭这次在完全是毫不相干之处落下了一子。
迷亭和独仙在壁龛前拼力厮杀争夺输赢时,在客厅门口,寒月和东风并排坐着,主人蜡黄着一张脸坐在他们旁边。寒月前面有三条鲣鱼干,就这么赤裸着没有任何包装地整齐排列在榻榻米上,实乃奇观。
这鱼干来自寒月的怀里,拿出来时还是热乎的,甚至手掌都能感觉到。主人和东风以奇怪的目光盯着鱼干看了一会儿,寒月开口道:
“其实,四天前我就从老家回来了,但是有很多事情,四处奔走,所以没能马上过来拜访。”
“你用不着那么急着过来啊!”主人说话一如既往干巴巴的不讨喜。
“我是不急着过来也可以,可是不早点儿来把这些土特产奉上,我不放心啊!”
“不就是鲣鱼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