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迟日暖“我不会再顾念姐妹之情。”……
天下读书人都说孟道年是“清官”,孟道年自认担不起这个名头。
他混迹官场五十载,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明哲保身的前提是国家财政能够运转,边境戍守能够维持,平民百姓的日子还有指望。然而这几年以来,别说平民百姓了,皇亲国戚也不得安宁。
二皇子失踪了,四公主遇险了,五公主遭受了灭顶之灾。五公主的驸马和侍卫都被恶贼杀害了。那个恶贼,究竟是谁?
孟道年大概能猜到。
高阳东无,孟道年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昭宁十三年,东无年满十八岁,皇帝给他委派的官职是“镇抚司指挥佥事”,隶属武官,位列五品,主要负责在诏狱拷问涉嫌犯罪的官民。
所谓的“诏狱”是一个法理皆无的地方。诏狱没有明文规定的法律。诏狱的官吏只能听从皇帝的命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无法干涉诏狱的审讯。
皇帝需要诏狱为他树立权威,诏狱需要皇帝为它壮大声势,皇帝与诏狱的关系是十分紧密的。皇帝亲自培养了不少诏狱酷吏,东无正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快刀,民间称其为“诏狱第一酷吏”。
或许是因为东无在诏狱任职的时间太长,东无早已丧失了良心。他是无情无义的人。他不会怜悯这世上的平民百姓,也不会遵循这世间的人伦道义。他不知“饥寒困苦”为何物,更不在乎自身的暴虐为天理所不容。他杀妻杀子、害人害己,创设了上百种酷刑作为刑讯的手段,专门折磨无辜之人。群臣畏惧他,甚于洪水猛兽,而他作恶多端,还能高枕无忧。
皇帝拨派的赈灾款,也被东无侵吞了大半——那是百姓的血汗钱,更是百姓的救命钱!
孟道年做不到袖手旁观。
晦暗的天空下,孟道年衣袍湿透,声调仍未减弱:“自从陛下罢朝以来,秦州、康州、永州相继告急,叛军肆意践踏大梁的土地,中原三省已是生灵涂炭,死伤者不少于百万!羌国与甘域国屯兵备战,时刻准备挥师南下,夺取大梁的江山……”
他慷慨陈词:“北方战乱未平,南方倭寇再起!百姓苦不堪言,大梁的社稷已是摇摇欲坠!赋税一年比一年重,灾祸一年比一年多,国库本就空虚,又出现了高阳东无这等贪官污吏!高阳东无勾结工部,剥削百姓,策反御林军!请陛下防范东无!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
孟道年从不结党营私。他是效忠于朝廷的纯臣,也是尽忠于皇帝的孤臣。他在户部任职五十多年,所提拔的官员都是清正廉洁的人。而他一介寒儒,两袖清风,凭什么和东无叫板?
凭他这条命!
天空中惊雷乍现,巍峨的皇城被雷光照得通亮,孟道年的愤怒已被雷火点燃。他高呼道:“微臣清查了近两年的账本,南方各省税收的缺额极大!高阳东无在南方根基深厚、党羽众多,无休止地搜刮民脂民膏,毁坏了大梁的祖宗基业!请陛下明察!!”
他的力气快要耗尽:“臣以死谏……”
他脱下乌纱帽,帽翅在风雨中震颤。他仰头呐喊道:“臣以死谏,臣以死谏!!”
“死谏”二字,声震四方,仿佛要传到天上。
乌纱帽从他手里摔落,他披散着一头白发,撞向了高峻的宫墙。他年老体弱,迈出的步子踉踉跄跄,还没等他一头撞死,唐通抢先扶住了他。
总管太监惊叫道:“唐通,别伤到孟大人!”
唐通下意识地放开了孟道年。
孟道年忽然握住唐通的剑刃,剑尖刺向了孟道年的心口,这一刹那之间,唐通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溅,漂染了绯色官服,孟道年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臣以死谏……”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唐通手腕一颤,急忙收剑回鞘。
在场众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孟道年摔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血水沿着砖石的纹理流淌,他嘴里喃喃道:“请陛下明察……”那悲怆的颤音随风飘散,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兴平四十四年。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殿试时表现出众,兴平帝钦点他为探花郎。
兴平帝是一代明君,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
兴平四十四年,女帝七十二岁,行走间步履稳健,风度高雅。她身穿龙纹黑袍,头戴珠簾王冠,当她走到他的面前,珠簾晃动的声音也清晰得多了。
她说:“你们要做大梁的忠义之臣,同心协力,求真务实,保全大梁的江山社稷。你们务必牢记,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根基稳固,树木就能枝繁叶茂。”
孟道年跪在保和殿的金砖上,恭恭敬敬向她叩首:“微臣遵旨。”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五十多年过去,兴平帝早已作古,孟道年这一辈子都没忘记她的教诲。他应该没有失信于她,没有失信于江山社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大雨滂沱,溅起纷飞的水花,文官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总管太监扬起拂尘,下令道:“镇抚司停手,快把孟大人扶起来,传太医!!”
总管太监已经顾不上捉拿五品以下的官员。他走过景运门的台阶,撑伞的侍卫紧跟着他的脚步,水珠一颗颗地从伞面上滚落,溅开一串串涟漪。落雨声、嚎啕声、喧
嚷声、喘气声……那些嘈杂的声响,就像高低错落的浪潮,向着众人的耳畔奔涌。
唐通飞快地赶了过来,如实禀报道:“孟大人气绝身亡。”
总管太监观望着孟道年的尸体,还没拿定主意,忽然听见一声叹息。总管太监转过身去,纪长蘅站在距离他一丈远的门廊处。
纪长蘅是太后跟前的女官。她深受太后宠信,宫里的奴才都不敢冒犯她。她的官阶略低于总管太监,但她的主子是皇帝的母亲。大梁朝一向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的地位极其尊贵,总管太监必须顾全纪长蘅的体面。
总管太监用一种亲切的语调问道:“您怎么来了?”
纪长蘅朗声道:“奴婢来传达太后的口谕,景运门外的文臣都去洛春阁的厢房住下,等候发落。太后宣召了二十名太医,在洛春阁为文臣治疗伤病。”
洛春阁与景运门的距离不到十丈。洛春阁之内,还有三十多间厢房,足以容纳这两百多位文臣。
总管太监正要开口,纪长蘅又道:“请容奴婢多说一句话,诸位大人的谏言,太后已经听到了,诸位大人,请你们移步洛春阁。立储一事,非同小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商量不出结果。宫里的主子们都要慎重考虑,办案查案耗时更长,诸位大人先别着急,安心在洛春阁养伤,免得横生枝节,牵连到自家人的身上。”
纪长蘅面朝着众多文臣,微微弯腰,向他们行了一个礼:“诸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天底下最讲‘理’字的人,你们最明白事理,最通晓法理,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奴婢请你们三思而后行。”
那些文臣刚刚经历了一次波折,惊魂未定,此时也愿意听从太后的懿旨。他们互相搀扶着前往洛春阁,只剩几个顽固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纪长蘅抬起手来,她身旁的御林军就出动了。
御林军驻扎在景运门附近的“南群房”之内,共有一百二十人。他们并未参与皇帝对文臣的镇压,却遵循了太后的命令。他们强行掳走了那几个年轻人,将其关押在南群房。
即便太后不问朝政,她在皇城中的威望也是极高的。太后仅仅派出了一名女官,便平息了景运门的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