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三章
和阿俊一年不见,他就像烂不掉又在土里干枯扭曲的树根一样。
「……啊……是你啊。」
阿俊的视线从不曾关起的电视转移到我的脸上,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们烦死了。我明明就跟老爸说过,叫他不要放你们进来。到底是在搞什么?」
阿俊一抓头,头发就从他指缝间掉落,纷纷落在肮脏污黑的地板上。我咽了一口口水,环视房间四周。房间里堆满了杂志、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吃到一半的零食和打开的游戏盒子,让人分不清床和椅子的位置。唯一看得清楚的只有从遮光窗帘的下摆透露进来的光线中,灰尘无力地飘浮着。
「只有你一个人来?」
「不,阿哲学长在外面等我。」
阿俊发出令人不安的咳嗽声,又问了我一句。
「彩夏还是没想起我吧。」
我点了点头,太阳穴附近一阵闷疼。
阿俊姓篠崎,跟他妹妹彩夏一样。这是因为他们的双亲离婚时,两人的监护权都属于母亲,
也因此改回母姓。但是一年前发生angel·fix事件以来,阿俊就搬来位于世田谷的父亲家,和异姓的父亲一同住在公寓里。光从姓氏不一样,就能想像他的生活有多苦闷。
阿俊必须忍受扭曲的生活都是为了彩夏,因为他害彩夏——正确来说,事件复杂到无法断定是谁的责任——身负重伤,失去记忆。他原本是制造angel·fix集团的一员,因此在司法当局的审判下受到保护观察的处分。选择让没有监护权的父亲收容他,则是众多大人讨论过后不得以的苦肉计。
「彩夏过得很好吧!麻烦的哥哥不在身边,讨厌的事情一件都不记得。」
阿俊对自己的膝盖自言自语。身着运动衣,缩在椅子上的样子,就像虫子蜕下的空壳。
「你是来干嘛?他们以为送你来我就会开口吗?」
阿俊的喉咙溢出仿佛恶心般的笑声。我舔了舔嘴唇,尝起来像铝的味道。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压低声音回答道。看到阿俊这副德性,我连委婉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抬起头来,双眸看的已不是眼前。
「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只是想要情报而已。」
我无声地补充:「你是丢了几个打工机会,挣扎过什么样的泥泞才抵达这里,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没跟千贺泽辉彦联络吗?」
千贺泽是集团的另一个幸存者,和阿俊一样都只是集团的最下层,所以被判缓刑。但是他现在却失踪了。
「我就说不知道啊,我已经跟阿哲说好几次了。」
「还有其他相关人士吧!例如有谁囤积了fix。」
「就跟你说不知道了,我不过是在中心街道搭讪贩卖而已。基本上警察都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吧。」
「可是到头来却没有人了解墓见坂。」
例如他是群马议员世家之子,例如他曾是前途无量的优秀研究所学生,例如他利用家里寄来的大笔生活费在练马区的公寓肆意妄为。这些表面的情报,八卦节目和周刊杂志已经大肆报导过了。可是他究竟在想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在街头散播angel·fix,却无人知晓。
「你其实知道些什么吧,因为你曾经跟他面对面谈过。」
「我不知道啦。知不知道都没差吧,反正人都死了。」
「他搞不好没死。」
阿俊迟缓的视线紧紧靠在我的脸颊和耳根。
「那个男的可能还活在某人心中,例如他说过的话、他的心愿、他的欲望,可能传承给某些人也说不定。」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因为这阵子发现的fix中毒者几乎都急迫地想要大笔金钱,而且大家还是同一时期出动。不过我还不清楚大岛那家伙恐吓骗来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拿去买fix了吧!」
「光要买的话,继续逼女生去援交就可以赚很多钱了。用fix赚买fix的钱,未免也太奇怪了。这种做法是不可能长久的。」
「所以说我不知道啦!如果你只想问我这种事的话,现在就给我滚。」
我咽下接下来想说的话。
我想问的的确就只有这件事,阿俊变怎样都不干我的事。就算我当初揍他的那一拳也是害他坠落这摊污泥的原因之一,我也不会后悔,更不想道歉跟补偿。这是因为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痛殴和伤害阿俊,而我自己也因此受了伤。
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直到现在墓见坂也还是活在你心中啊。所以你才会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缩在房间里走不出去。」
阿俊的视线在我脸上像海蟑螂般徘徊。
「知即是死。你应该要痛下决心再杀墓见坂一次的。」
阿俊沉默了下来,电视不停地播放刑事连续剧。尽管荧幕上枪声大作,画面这边却连一滴血也没流。
当我放弃起身时,阿俊开口了:
「……就跟你说的一样啦,墓见坂什么也没跟我说啦。」
我跪下来靠近阿俊,直到距离他几公分的地方。
「所以我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想,为什么他不带我走呢?他究竟跑去哪里了呢?」
因为他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道。他后来在水泥地上翻肠绞腹地呕吐,被送到医院在病床上痛苦挣扎,最后凄惨地离开人世。你们这些幸存的人是自己决定活下去的,为什么不老实承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