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丹尼海格》(2)
我的里昂
那年我19岁,来法国的第三年。我在里昂的一所语言学校念了一年的法语,然后在一间全欧连锁的私立商科学校念书。进去的第一年只缴学费就几乎砸光了口袋里面所有的钱。同屋叫做小多,是个比我大三岁的北京姑娘,早来里昂两年。我念书的选择总让她觉得有一点匪夷所思,经常大着舌头跟我论这个道理:“百分之八十的留学生图什么来法国啊?还不是因为这里的公立大学是免费的?你说你第一年就给自己弄到一个贵族商校去了,你这成本也太大了吧?”
我专心看书,她教育我的时候就让她教育去。我没什么可解释的。天下难事两大件:把别人的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还有把自己的思想装到别人的脑袋里。我着急着呢,手里面这本定价93欧元的书是图书馆的,只能借三天,逾期缴费。
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好像卯足了心思要让我分心:“你说,你说,你要是念商校,你把配套设施置备齐啊。你看看你的那辆自行车,你再看看咱俩住的这房子,这是贵族学校学生的房子吗?”
我们住在里昂的旧城区,罗纳河的左岸。是个带天井的四层老楼,门口有个牌子,历史上有名的某人曾经生活在这里——他去世在1742年。这座几百年的老楼肯定是翻修过的,外墙被漆成粉色,细长的窗户是嫩黄的,外观像是老妇的脸,怎么涂抹都看得见鸡皮鹤发。筋骨也不好,大门和旋转的楼梯,碰一下,踩一下都会响,仿佛有一点负担都会叫疼;天一阴,罗纳河就起雾,雾气涌进老楼的中庭里,石头地板,扶手栏杆,还有废弃的喷泉都被打湿,下水道的气味也被带上来。我不知道何时开始有这样的印象:房东老太总在这种天气里朝楼上面喊:“中国人,缴租!”
我跟小多分摊一个套间:二间不到九米的小卧室,合用厨房和卫生间。很多东西我在这里忽略,不愿意详细描述,比如厨房,卧室和浴室各有三种不同的蟑螂;四十多岁的阿拉伯妓女就住在我们的楼上,她无论回家有多么晚,总是腾腾腾一溜烟的跑上楼梯,整个老楼都在作响;房东咒骂她,我们也听得到;还有罗纳河无休止的水声,夜阑人静的时候,激荡的尤其响亮。
我在自己的电脑上看那些或富有或自在的旅行者拍摄的艳丽的里昂城的照片时想,原来真是这样的,同一个世界,落到每个人的眼里不一样,我的里昂与你的里昂不一样。
小多在我眼睛前面打了一个响指::“齐慧,你小小年纪又在假深沉。”
我把她的手推开:“下个星期我要考试了,求求你饶了我,我把这一段好好看完。等会儿啊,我做粉丝汤给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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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他面前数钞票呢,哗,哗,欧元大钞好听的声音。
我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跟我同组的这三个人,二个男孩的爸爸一位是苏黎世的著名banker,另一位是有着英国爵位的摩洛哥人,一头羊毛卷的女孩的爸爸妈妈干些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不过她的爷爷曾经在八十年代主持编纂过法国的山林保护法。
那男孩先是惊讶的看着我们,然后也服从了既定的安排,踱到我身边来。
第二天早上,教授讲“人类行为符号在商品包装上的体现”。分组讨论的时候,我把这个例子拿出来讲,从网络上调来图片给同组的同学看。
我弄不懂她在做什么。
然后他问我:“你呢?”
“或者是时间。”我说。
“你把……还有……还给我。”
我母亲的话我记住的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一直铭记。女孩子要好好的梳洗自己的头发。别人看你,未闻声,不处事,先看你的头发。那是你的教养,耐心和对自己的在意。
我先是皱眉不肯,然后沉默就范。
小多的手指插在头发里,眼泪快流出来了一样,困窘万分:“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这是一份在酒水柜台做盘点的工作。每周12.5小时,每小时12欧元,要做的事情就是定时清点货架上被买走的酒水,通知同事补货上架。
“这算是什么行为符号?”一个男孩说。
她一听便眉开眼笑,蹦蹦跳跳的去开门,走到门口对我说:“哎,慧慧,粉丝汤请你多做一份。”
一升装的“海格水”换了新的包装:细腰身沙钟形状的瓶子是雾白色的包装,仔细看,上面都是雪花和气泡的纹样;瓶身上有蓝色的文字,上半部是时装大师让保罗高蒂埃名字的缩写jpg,下半部是水的品牌“海格”。我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已经是爱不释手,同样是无色无味的矿泉水,包装一换,忽然变成艺术品。广告打得更厉害了:请一位时尚大师,赴你今晚的盛宴。
他是三十多岁的阿尔卑斯人,金头发,蓝眼睛——占尽了阳光的颜色。他看着镜头,微微笑,唇边一道淡纹。
他们各自家里都有人专门负责去商场采购生活必需品。他们去平民超市的机会恐怕比我逛香榭大道上名店的机会还要少。
我不能学习,也没有时间给自己做上一碗热乎乎的粉丝汤当晚饭,我现在饿着肚子要骑上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家乐福打工了。
我小声对他说:“他的话你不要听。小多才不图他的钱呢,她还借给他不少。他现在来讨债,他不提自己生病的时候,小多怎么照顾他。”
那男孩找到了我们的水杯,然后给我们两个各自倒了一杯水。他问小多:“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她笑着说:“我只跟你说一件事儿,房东估计是想要提房价,她要赶咱俩走,一切由我来应付,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羊毛卷摇头,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他与那么多名女人交往,谁知道匿名的藏品又有多少呢?所以我断定,jpg这种水瓶的设计,就是迎合了这个男人的生活理念:掌握女人的腰。”
她把那页杂志让我看:让保罗高蒂埃的身边是海格水的家族继承人丹尼海格。
他的个子不高,身上是一件宝石蓝色的衬衫,很名贵的牌子,我认识是因为我们班上的一个男孩穿这个牌子——他换过两辆法拉利。这件奢侈品出现在这个貌不惊人的留学生的身上我不奇怪,很多留学生都有这样的消费习惯:他们可以吃不好,住不好,可是翘了课去打工,却毫不吝惜的用爹妈给的或者自己赚的钱去买精致华丽的奢侈品。法国货好像就是有这个邪恶的魔力。
小多上来推他:“你滚,你听见没有?你滚。”
这一天不是小多的幸运日。南方男孩刚进了她的房间,两人叙谈不久,我们套房的门又被敲响了,我停了笔,他们那边也不说话了,一墙之隔,三个人如刚才一样竖着耳朵听,直到外面的人说:“小多,快开门,是我!”
他让小多一下子点中了要害,立即决定换线作战,他指着那南方男孩说:“刚才我就想说,你们这里怎么还有个男的啊?这他妈谁啊?”
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他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没听见一样。
我点头,向她摆摆手:“可以啊,只要你的动静不太大就好。”
但是我不讨厌他。他有一张安静的脸孔。
那必定是她的新男友。每有更替,小多便像一只兴高采烈的白兔子。但她在这方面也有自己的原则:她从来不找外国人。
这款雅致靓丽的“海格水”卖到三欧元多,单价是“依云”,甚至“巴铎”的两倍多,可是买的人却趋之若鹜。那天晚上,三个小时之内,我们补了五次货。
我听得头皮直发麻,但是我立即出了自己的房间,我站在小多旁边跟人高马大的郑杰对峙。他要是诚心不走,赖在这里,饶是我们两个女孩,也推不走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可是他人已经败下阵来了,骂骂咧咧的离开。我跟小多像打了一场仗一样,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半天没动。
来人是刚刚跟她分手的北京同乡郑杰,脾气那才叫一个不好呢,人品比脾气更不好。他被小多发现劈腿,跟一个泰国女孩在床上,小多上个星期把他给解雇了,谁想到他今天又找上来了。
“控制。”我说,“瓶子设计成这样,最方便人握取它。”
“我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说。
他们眨眨眼睛,心里面有讶异,没有说出来。
开始之前,洗澡的时候,我在盘算一件事情:暑假快到了,我之后要干什么呢?我不能只做这一份工作。我要是能找到一份餐厅的工来打最好,比较稳定,赚得也多一些。我省吃俭用了一个学年,现在仍然还差一大笔才够下学期的学费。我得加把劲才行。
郑杰进来就嚷:“小多,咱俩不能就这么玩儿完。”
可是忽然间她发作了,她几乎跳起来说:“merde,郑杰,你是什么东西?我的钱你也敢碰?你不照一照镜子,看一看你什么德行。你他妈来我这里跟我算账,你他妈是爷们不?你给我滚出去。你再在我这里多耽一秒钟,我立马报警。我跟宪兵唠一唠你帮人作假邀请函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