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最后的王公》(9)
桃源
1.明月去教书的村子名叫牧浪,居民有二百来户,除了数代生活在此地的中国农民之外,九成都是从关西移民到此的日本农民。居民不多,但是彼此相隔遥远,他们各自的家和田地依着一条河水而建,村落本身的形状像一条狭长的带子。学校的校舍在风小一点的村东头。
四年前,日侨联合会赞助了大部分修建校舍的资金,剩下的由各家各户集资,这是一幢宽敞明亮的日式红砖平房,窗子又高又窄,教室中间有一道取暖用的火墙,孩子们按照年龄分开坐,大一点的在左边,小一点的在右边。老师跟一边的学生讲完了课,布置些作业,再去给另一边的学生上课。
明月来之前,这里已经有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日本女先生向井,她随务农的丈夫来到此地,原来在日本的乡村里面也是小学教师。明月一到,除了要交学生们说汉语,写汉字之外,还分担了向井老师的音乐和美术课。
主要课程都放在上午,因为有的大孩子中午放学之后还要回家里去帮忙干农活儿。有一个叫做浅野太郎的十一岁男孩每天来上课,脚上都穿着很干净体面的布鞋,不久明月发现每到中午,自己一说“下课”,浅野第一个动作就是脱鞋,然后他把这双鞋子装在粗布缝制的书包里面,自己赤着双脚一路跑回村西头的家——那双鞋子是他只能上课时候穿的高级装备,走路或跑步的时候是绝不能穿的。就这么一个赤脚板的孩子,跑赛的时候永远第一,穿上鞋子跑反而就会摔倒。
他的弟弟次郎只有六岁大小,每天带一个玉米面饭团子来上课,这是他的午餐,次郎把玉米团子就着一点热水吃掉之后,下午就在教室里面看书习字,非常用功。明月跟他聊了几句,知道他们也有一个弟弟叫做三郎,出生不久,妈妈下地干活儿,把他放在田地旁边篮子里面,回头插个秧,转身孩子就不见了。爸妈都认定就是村里面的中国人把孩子偷走了,却没有追究,妈说那几户中国人家里地多牲口也多,日子比他们这些出来开荒的日本人富裕,要是把孩子偷去了,长大了能给穿上鞋子也行,他们打算再生一个,名字是现成的,四郎。
这些事情放到过去,明月听了又会觉得同情难过,难过了是又要掉眼泪的。现在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有点好笑。太郎的鞋子,和被人偷走了的三郎,实际上都是各种各样的际遇和日子,一个角度看他们贫穷可悲,换个角度看,人是否如意一时难以确定,此时的波谷可能是之后的波峰,此时处在波峰,也很有可能渐渐向下滑向深谷。
二十三岁的汪明月没有了锦衣玉食,再不住亭台轩榭,却渐渐觉得平静开朗了。
正暖洋洋玩得高兴的时候,忽然有冷风吹过来,明月仍闭着眼睛,发觉自己被抱住,耳边听见那人一声声叫她名字,终于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哦面前这人她是认识的。把蝴蝶的断翅积攒到本子里的东君,热心地给她介绍餐馆,漂亮的睫毛长长的眼睛看到她的时候永远含着温柔的笑,对她哪怕最无理的最危险的要求都应承下来的东君,让她无言以对的东君,此时把她紧紧抱住,用整个身体护着她,下巴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急切地焦急地问:“怎么了?明月,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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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
……”
春琴是一个美丽的三弦琴老师。是药铺商的女儿。她年轻美丽,却性格乖张,是被宠坏了的大小姐。九岁的时候春琴罹患眼疾,以致双目失明。她越是看不见,就越是骄傲跋扈,越是骄傲跋扈,就越是美丽可爱。
“我想要跟你说,明月。如果你再不想过从前的日子,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因为你的心留在过去……可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会让你过新的日子。我不会让你难过,我不会让你哭,我不会让你害怕我。我为你盖你自己的房子,院子里面要有秋千和四季常开的花。我们生三个孩子。教导他们写字念书,算术还有画图,我们要好好照顾他们,防止他们生病哪怕感冒。等到我们年纪大了,一起坐在一个秋千上面,膝盖上放着柔软的毛毯……现在,汪明月,我要跟你说,三十年前,我父亲对我母亲说的话:你,你愿意跟我一起变成老公公和老太婆吗?”他情绪激动,越说越快,覆在明月肩膀上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明月抬头,看到这个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白水就行,正好口渴了。”他说。
“那么修治君,到现在为止,你可以问一问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吗?”
收拾完碗筷,她去了向井老师家里,她正在教二儿子认字,见明月来了,把她愉快地让进屋子里,倒了一杯茶水。
“那我就试一试。”他依她所言跟侍者吩咐,又点了四分之一的红酒佐餐。
“他们做什么的?”
“要学文学,不是更应该去英国吗?”
小林用长把的木制茶匙给修治的杯子斟茶,向他笑笑:“你不一样了。”
南一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人啊,累。跟她从前见到的时候不太一样,眉毛鼻子眼睛嘴都是英俊好看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神情不那么厉害了。同样的一张面孔,从前因为眼睛太亮太聪明,表情太傲慢,让人想看又不敢。眼下呢,他竟站起来跟她打招呼,这,这可折煞她了。
“没有办法啊。真是让人挠头。上面派了人跟他在天津接触了,仍是不肯答应啊……整个广场的风水布局,如果拿不下来那个点将台,等于毫无价值,是不是?”
“我觉得还好。你要是能留在这里,我就能够……”
牧浪村的人们猜测,那位东桑不会是明月小姐的“朋友”那样简单,他们很有可能是未婚的夫妻,否则他怎么会大老远来这里找到她,陪伴她?这两个人那样般配,他们都好看,有耐性,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到底在一天下午,王爷自己从房子里面出来了,眼窝深陷,脸颊消瘦,看上去能老了五岁,命人理发剃须,说要出门,不用备车,自己走着去。
流行感冒终于被止住,因为东先生让每一家都绕着房子撒上石灰白粉,人们出门进门被呛得大声咳嗽,眼珠子通红,但是之后直到天气渐暖,再没有孩子发烧生病了。他把学堂里面所有的桌椅板凳门窗架柜都修理粉刷一番,把它们弄得结实干净,不再有小孩子因为粗心被板凳上突出的钉子刮伤屁股。向井老师的丈夫出门,要她照顾家的时候,东桑还会给她代客,他讲数学课也能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他还带他们踢足球或者爬山,出发之前,替孩子们把绑腿系好。
“对。这个人就是糊涂。”他笑起来。
“站在你身后,你正写字,他从后面拔你的笔。拔不动就好,就算你握笔握得牢固。要是拔动了,笔被他抽走了……”
李伯芳只好继续说道:“回奉天了。仍在日本人侨民的小学里教书。住在北市附近。”
她心里在想,修治应该回去了。
百合子闻言掩着嘴巴笑了:“总听到这样的故事:什么都优秀的一个喜欢上平庸无奇的另一个,外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别人怎么看有什么重要?”
“正是啊。”
李伯芳笑道:“是王爷得罪您,还是我哪里不周到?”
“蘑菇汤和牛排很好,我刚刚跟朋友就叫了这个。”
“一个人,刚从建筑工地过来,”他还没有点餐,拿着菜谱问百合子,“这一间餐厅我不太熟悉,百合子有什么推荐的吗?”
女孩闻声回过头来。
“……”
两个月以来,他独自设计的图纸被送到了关东军部小林元哉处。小林打开这几张用发黄的粗制黄纸和黑色的碳条笔勾画的设计图和一旁的设计说明,当即眼睛发亮,如获至宝。
李伯芳低声道:“家里有人说,说看到明月姑娘了。”
旅程整整两天,我下了火车,乘坐一套骡车到了实足县城,这里大雪没化,但是白日里感觉并不太冷,只因我把走之前你给的袍子和毛线袜子都裹在身上了。
他回了家,没见到这个糊涂人,别说她人了,连她住的房子都被烧得只剩下半边。他站在那漆黑麻慌的废墟前面看了好久,忽然觉得这事情没有道理,荒唐得可笑啊。笑是笑不出来的,回头指着留下来管家的大赵:“你,你给我说清楚。”
“昨天晚上还带着医生去我家给我弟弟看病。”
“我收到桔丘小学校长诺子夫人的来信,我们之前一直寻找的老师快很快要从日本到这里了。她那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习字课老师,可能还是想要调你回去。”
吃完了中午饭,修治回到圆形广场的工地,用半个小时的时间给五十七个监理开例会,他主要强调两个问题,一是工程质量,二是施工安全。施工安全包括有两个方面,首先是工地内部,包括建筑物资的防火防盗以及施工工人的人身安全,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所有进出工地人员的身份检查。修治反复强调了这一点:非注册职工或不持当日工作证者不得入内,是为施工安全的核心。
山村空气清新,生活宁静,那夜我独自一人看星空,只觉得无比的自由浪漫,神清气爽,长得这么大,终于找到快活。
女孩问:“先生要买些零食吗?”
只要这样就好。
“不贵的。一角钱一盅。”她有一个酒盅充当量器。
“没有。”修治摇摇头,“他很高大。同学们互相形容他的可怕,说他以可以吃掉整整一个饭团子。食量真是大得惊人。第一次跟他打架,我挥拳了,却根本够不着他,于是被拎着领子,双脚离开地面,下巴上挨了一拳,后脑撞在墙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的鳗鱼就着他自己的白饭团子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