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陈宗辉的故事(6) - 官人官事2 - 王跃文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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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陈宗辉的故事(6)

第59章陈宗辉的故事(6)

“洪老吗?我是老干部处小陈。您有空吗?我过一会儿来看看您。”陈宗辉说。洪老说:“有空。你来吧。”

“钟老吗?我是老干部处小陈。您有空吗?我下午来看看您。”陈宗辉说。

钟老说:“有空。你下午三点钟来吧。”

陈宗辉骑车去找洪老。他给洪老买了一盘香蕉。洪老当过局长,比一般老干部家要宽松、气派。他先问洪老最近的身体情况,再说一些局里没有意义却有意思的事情,然后就听洪老回忆过去。洪老大部分都说过了,有的不止说过一遍,陈宗辉又耐心地听一次,并且要做出第一次听说的样子,在恰当的时候放声大笑,一次次鼓舞洪老。

“后来呢?”陈宗辉问。

洪老咳嗽着说:“后来?后来——”他想了想,接着说后来。他显然是搭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因为这个“后来”和以前的“后来”不一样。

陈宗辉等洪老说话的激情过去,小心地绕到分流的话题上。

“这一次要动真的。”陈宗辉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洪老微微点点头,目光停留在对面墙上的一幅字上。字是省里最著名的书法家彭秋写的狂草。本来是一个个独立的方块字,但狂草起来,笔笔相连、字字相关,即使分开,也是遥相呼应。整幅字粗粗细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有道理,都有讲究,都有韵味,就像闪电亮在乌云上的瞬间凝固了。陈宗辉每次来,都努力辨认每一个字,到现在还是只能连猜带蒙地知道那是苏东坡的《题西林壁》。

“这一次涉及的人员比较多。”陈宗辉看看洪老说。

洪老欠欠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但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那幅字。他好像把每一个字的笔画拆开了,手指在大腿上比画,在缓处慢而有力,在急处快而沉着。手指在运作的时候,既像重如泰山,又像轻如鸿毛。最后一个字了,他的手指猛地一戳、一顿,再把手一甩,仿佛是扔掉了手中的如椽巨笔。然后,他瘫坐在书法上,气若游丝,似乎全身的力气在一撇一捺中消耗殆尽。

“好!”陈宗辉赞叹说。他知道洪老在学书法,只是底子薄,字写得像小学生的书法作业。副书记在背后曾经这样评价洪老的字:

“很有童趣。”

“嗯?好,好。”洪老站起身,“好的,就这样。”

陈宗辉一愣,跟着站起来。只要是思维正常的人,都会明白陈宗辉谈分流的目的,但洪老就是不明白。洪老不是思维不正常,而是思维超常,是不肯明白。洪老先是及时地沉浸在书法中,让人不敢惊动他,再及时地把他的赞叹理解成告别,一次见面没有碰到一点实际问题就结束了。在官场混久的人,遇事首先临危不惧,然后金蝉脱壳。他暗暗佩服洪老,也能理解洪老。洪老毕竟是退下来的人,讲话不管用了,何况是面对下岗分流的大问题。

中午,陈宗辉给钟老打了电话,说下午有事,改日再去看望。他不想让上午的事再重复一遍。他必须好好地为自己想一想。如果领导让他去办公室是为了分流他,那么,即使最后没有能把他分流,他在局里待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他辛辛苦苦地干,还要被分流,那要怎样干才有前途?而且,如果局领导想体面地留住林和平,他却不肯换部门,这就给领导出了难题,而一般人是绝对不肯给领导出难题的。他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越觉得是这样他越兴奋,因为他变得前所未有的聪明了,复杂的事情也能理出头绪了。但是,他越兴奋,就越灰心丧气,因为越是如同他看透的这样,结局越是对他不利。他就像一个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医生,既对能发现病症而激动,又对清楚自己的结局而沮丧。

门口一暗,学生会副主席来了。

“陈老师。”副主席兴奋地说。

陈宗辉很不情愿地把副主席让进来。他有些尴尬和恼火。总的来说,他对副主席没有什么好印象,上回和副主席多说几句,是因为恼恨主席,是一种策略。他觉得,如果副主席懂道理,应该先打个电话来预约,他至少有时间把办公室收拾一下。同学们一定以为他的工作十分重要,但他的办公室实在不像重要部门的办公室,办公用具好像都是大家捐助的,格式不配套,颜色不统一。指挥家希望自己永远以穿燕尾服的形象留在大家的心中,绝对不想让大家看到自己有赤膊的时候。他在母校座谈的时候穿的似乎是燕尾服,现在,他在办公室好像是赤膊。

副主席坐下来,他脸上的表情告诉陈宗辉,他是把学长当成了朋友、师长、知音,他认为他和陈宗辉之间没有什么隔阂。

陈宗辉心里被副主席的表情弄得有些惭愧。他笑笑说:“什么事情让你这样高兴?”

“他没有得逞。”副主席的手向远方一指。

陈宗辉故意问:“他?谁啊?”

“还能有谁?”副主席把两只胳膊向后挂在椅背上。

陈宗辉想了想问:“怎么回事?”

“自绝于人民。”副主席的手脚跟着叙述胡乱做着动作,“我们原先是有个计划的。其实那个计划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主要是出出我们心里的气。我们还没有行动,他就不行了。”

“为什么?”陈宗辉不由自主地追问。

副主席兴奋地说:“他给冯主任送礼。冯主任把礼交到系里了。”他又说:“不过,他也蛮可怜的。”

陈宗辉立即联想到自己和班主任。冯勤生这一手很毒辣,明里是表明自己廉洁,实际上是影射班主任收过礼。冯勤生为了自己,把主席的一生都毁掉了。

“他一直在做梦,等学校分配呢。”副主席说。

陈宗辉突然就同情起主席来。人总是在别人无药可救的时候同情别人。他能想象得出主席现在失魂落魄的情景,主席一定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虽然他没有见过癞皮狗是什么样子。他有些厌恶和憎恨副主席。副主席幸灾乐祸,但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他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副主席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故意笑着问:

“你的工作找到了吗?”

“去年就定了,”副主席说,“去市委组织部。”

陈宗辉大吃一惊,“市委组织部?”

“我爸爸是省政府秘书长。”副主席轻描淡写地说,“陈老师去年到市财政局,孟老师和学校就是找的我爸爸。”

陈宗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原以为自己在副主席面前是高贵的孔雀,气宇轩昂,光彩照人,没想到副主席轻而易举就揭示了一个秘密,如同一个驯养师随便就掀开了孔雀的尾巴,露出了孔雀丑陋的屁股。他一下子拿不准对副主席应该有什么表情,就用手掌撑住下半张脸,眼睛从手指上方看着副主席,既不表明自己知道这些事,也不显露自己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就那么回事吧。”副主席耸耸肩说,“关键还是看自己,如果陈老师不行,我爸爸再帮忙也没有用。”

陈宗辉似有深意地笑笑。

“我爸爸说过,是金子总会闪光的。”副主席说。陈宗辉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不像陈老师。我不想在仕途上有什么发展。我进组织部,是先找个清闲的工作。等我把研究生文凭拿到手,我就离开组织部。”副主席说,“我高考没有考好,但是我的外语很好,英语四级过了。我一直在听研究生课程的课,明年就能参加英语六级考试。通过了,再通过论文答辩,我就是硕士,就能出去发展了。”

陈宗辉问:“机关不是在分流吗?你怎么还能进机关?”

“现在先改革的是政府部门,党委系统推后一步。再说,两三年之后,组织部分流,我已经走了。”副主席说。

陈宗辉问:“你爸爸同意你这样做?”

“我爸爸不同意我从政。他同意我‘曲线救国’的计划。”副主席说,“我爸爸原来是大学中文系最年轻的教授,现在还带博士生。他这样帮我,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时间管我。”

副主席后来又说了一些他爸爸工作上的事情,看样子他很崇拜他父亲。陈宗辉没有心思听,却又不得不装出非常有兴趣的样子。他内心愤愤不平,如果没有一个当官的爸爸,副主席有这样潇洒?别人找工作,要花九牛二虎的力气,副主席不费吹灰之力;别人削尖了脑袋也进不了机关,副主席进出机关就像进出家门那样容易。

“对了,陈老师,”副主席在出门的时候像想起了什么,“我的对手已经留校了。是我帮的忙。”他恶作剧般笑了笑,“他求我帮忙,我当然要帮忙。这个时候只有我能帮他的忙。”

陈宗辉瘫坐在椅子上,虽然他明白应该送送副主席。他研究了副主席的话。也许副主席听到了市财政局的风声,是来暗示可以帮他的忙,可是又不像,副主席好像只是来告诉他一件事,没有什么其他含义,否则不会那么若无其事。但是,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许副主席城府很深呢?他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甚至觉得他在市财政局不顺利的原因在副主席,副主席想办法让他分流,今后回学校座谈的就是副主席了。副主席的爸爸是官场上的,他哪怕只是看,也把官场上的一些手法学会了,他所谓的放弃仕途完全是骗人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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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嘿……”陈宗辉笑了笑。任何一个能把事情想到这一层次的人,都会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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