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4)
第二十二章《朱光潜美是一生的修行》(4)闲情逸致
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谈休息
在世界各民族中,我们中国人要算是最能刻苦耐劳的。第一是农人。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分阴晴冷暖,总是硬着头皮,流着血汗,忙个不休。一年之中,他们最多只能在过年过节时歇上三五天,你如果住在乡下,常看他们在炎天烈日下车水、拔草,挑重担推重车上高坡,或是拉牵绳拖重载船上急滩。你对他们会起敬心也会起怜悯心,觉得他们虽是人,却在做牛马的工作,过牛马的生活。读书人比较算是有闲阶级,但在未飞黄腾达以前,也要经过一番艰苦的奋斗。从前私塾学生从天亮到半夜,都有规定的课程,休息对于他们是一个稀奇的名词。小学生们只有在先生打瞌睡时偷耍一阵,万一先生不打瞌睡,就只有找借口逃学。从前读书人误会“自强不息”的意思,以为“不息”就是不要休息。十年不下楼、十年不窥园、囊萤刺股、发愤忘食之类的故事在读书人中传为美谈,奉为模范。近代学校教育比从前私塾教育似乎也并不轻松多少。从小学以至大学,功课都太繁重,每日除上六七小时课外还要看课本做练习。世界各国学校上课钟点之多,假期之短少,似没有比得上我们的。
这种刻苦耐劳的精神原可佩服,但是对于身心两方的修养却是极大的危害。最刻苦耐劳的是我们中国人,体格最羸弱而工作最不讲效率的也是我们中国人。这中间似不无密切关系。
我们对于休息的重要性太缺乏彻底的认识了。它看来虽似小问题,却为全民族的生命力所关,不能不提出一谈。
自然界事物都有一个节奏。脉搏一起一伏,呼吸一进一出,筋肉一张一弛,以至日夜的更替,寒暑的往来,都有一个劳动和休息的道理在内。草木和虫豸在冬天要枯要眠,土壤耕种了几年之后须休息,连机器输电灯线也不能昼夜不息地工作。世间没有一件事物能在一个状态维持到久远的,生命就是变化,而变化都有一起一伏的节奏,跳高者为着跳得高,先蹲着很低;演戏者为着造成一个紧张的局面,先来一个轻描淡写;用兵者守如处女,才能出如脱兔;唱歌者为着要拖长一个高音,先须深深地吸一口气。事例是不胜枚举的。世间固然有些事可以违拗自然去勉强,但是勉强也有它的限度。人的力量,无论是属于身或属于心的,到用过了限度时,必定是由疲劳而衰竭,由衰竭而毁灭。譬如弓弦,老是尽量地拉满不放松,结果必定是裂断。我们中国人的生活常像满引得弓弦,只图张的速效,不顾弛的蓄力,所以常在身心俱惫的状态中。这是政教当局所必须设法改善的。
一般人以为多延长工作的时间就可以多收些效果,比如说,一天能走一百里路,多走一天,就可以多走一百里路,如此天天走着不歇,无论走得多久,都可以维持一百里的速度。凡是走过长路的人都知道算盘打得不很精确,走久了不歇,必定愈走愈慢,以至完全走不动。我们走路的秘诀“不怕慢,只怕站”,实在只是片面的真理。永远站着固然不行,永远不站也不一定能走得远,不站就须得慢,慢有时延误事机;而偶尔站站却不至于慢,站后再走是加速度的唯一办法。我们中国人做事的通病就在怕站而不怕慢,慢条斯理地不死不活地望前挨,说不做而做着并没有歇,说做却并没有做出什么名色来。许多事就不讲效率,就要落后。西方各国都把效率看作一个迫切的问题,心理学家对这问题做了无数的实验,所得的结论是以同样时间去做同样工作,有休息的比没有休息的效率大得多。比如说,一长页的算学加法习题,继续不断地去做要费两点钟,如果先做五十分钟,继以二十分钟的休息,再做五十分钟,也还可以做完,时间上无损失而错误却较少。西方新式工厂大半都已应用这个原则去调节工作和休息的时间,结果工人的工作时间虽然少了,雇主的出品质量反而增加了。一般人以为休息是浪费时间,其实不休息的工作才真是浪费时间。此外还有精力的损耗更不经济。拿中国人与西方人相比,可工作的年龄至少有二十年的差别,我们到五六十岁就衰老无能为,他们那时还正年富力强,事业刚开始,这分别有多大!
休息不仅为工作蓄力,而且有时工作必须在休息中酝酿成熟。法国大数学家潘家赉研究数学上的难题,苦思不得其解,后来跑到街上闲逛,原来费尽气力不能解决的难题却于无意中就轻轻易易地解决了。据心理学家的解释,有意识作用的工作须得退到潜意识中酝酿一阵,才得着土生根。通常我们在放下一件工作之后,表面上似在休息,而实际上潜意识中那件工作还在进行,詹姆斯有“夏天学溜冰,冬天学泅水”的比喻,溜冰本来是前冬练习的,今夏无冰可溜,自然就想不到溜冰,算是在休息,但是溜冰的筋肉技巧却恰巧此时凝固起来。泅水也是如此,一切学习都如此。比如我们学写字,用功甚勤,进步总是显得很慢,有时甚至越写越坏。但是如果停下一些时候再写,就猛然觉得字有进步。进步之后又停顿,停顿之后又进步,如此辗转多次,字才易写得好。习字需要停顿,也是因为要有时间让筋肉技巧在潜意识中酝酿凝固。习字如此,习其他技术也是如此。休息的工夫并不是白费的,它的成就往往比工作的成就更重要。
《佛说四十二章经》里有一段故事,戒人为学不宜操之过急,说得很好:
“沙门夜诵迦叶佛教遗经,其声悲紧,思悔欲退。佛问之曰:‘汝昔在家,曾为何业?’对曰:‘爱弹琴。’佛言:‘弦缓如何?’对曰:‘不鸣矣。’‘弦急如何?’对曰:‘声绝矣。’‘急缓得中如何?’对曰:‘诸音普矣。’佛言:‘沙门学道亦然。心若调适,道可得矣。于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恼;意若生恼,行即退矣。’”
我国先儒如程朱诸子教人为学,亦常力戒急迫,主张“优游涵泳”。这四字含有妙理,它所指的功夫是猛火煎后的慢火煨,紧张工作后的潜意识的酝酿。要“优游涵泳”,非有充分休息不可。大抵治学和治事,第一件要事是清明在躬,从容而灵活,常做得自家的主宰,提得起也放得下。急迫躁进最易误事。
我有时写字或作文,在意兴不佳或微感倦怠时,手不应心,心里愈想好,而写出来的愈坏,在此时仍不肯丢下,带着几分气忿的念头勉强写下去,写成要不得就扯去,扯去重写仍是要不得,于是愈写愈烦躁,愈烦躁也就写得愈不像样。假如再发现神志不旺时立即丢开,在乡下散步,吸一口新鲜空气,看看蓝天绿水,陡然间心旷神怡,回头来再伏案做事,便觉精神百倍,本来做得很艰苦而不能成功的事,现在做起来却有手挥目送之乐,轻轻易易就做成了。不但作文写字如此,要想任何事做得好,做时必须精神饱满,工作成为乐事。一有倦怠或烦躁的意思,最好就把它搁下休息一会儿,让精神恢复后再来。
人须有生趣才能有生机。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快乐,生机是生活发扬所需要的力量。诸葛武侯所谓“宁静以致远”
就包含生趣和生机两个要素在内,宁静才能有丰富的生趣和生机,而没有充分休息做优游涵泳的功夫的人们决难宁静。世间有许多过于辛苦的人,满身是尘劳,满腔是杂念,时时刻刻都为环境的需要所驱遣,如机械一般流转不息,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宰,呆板枯燥,没有一点生人之趣。这种人是环境压迫的牺牲者,没有力量抬起头来驾驭环境或征服环境,在事业和学问上都难有真正的大成就。我认识许多穷苦的农人,孜孜不辍的老学究和一天在办公室坐八小时的公务员,都令我起这种感想。假如一个国家里都充满着这种人,我们很难想象出一个光明世界来。
基督教的《圣经》叙述上帝创造世界的经过,于每段工作完成之后都赘上一句说:“上帝看看他所做的事,看,每一件都很好!”到了第七天,上帝把他的工作都完成了,就停下来休息,并且加福于这第七天,因为在这一天他能够休息。这段简单的文字很可耐人寻味。我们不但需要时间工作,尤其需要时间对于我们所做的事回头看一看,看出它很好;并且工作完成了,我们需要一天休息来恢复疲劳的精神,领略成功的快慰。
这一天休息的日子是值得“加福的”,“神圣化的”(圣经里所用的字时blessedandsanctified)。在现代紧张的生活中,我们“车如流水马如龙”地向前直滚,曾不留下一点时光作一番静观和回味,以至华严世相都在特别快车的窗子里滑了过去,而我们也只是轮回戏盘中的木人木马,有上帝的榜样在那里而我们不去学,岂不是浪费生命!
我生平最爱陶渊明在《自祭文》里所说的两句话:“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上句是尼采所说的狄俄倪索斯的精神,下句即是阿波罗的精神。动中有静,常保存自我主宰,这是修养的极境,人事算尽了,而神仙福分也就在尽人事中享着。现代人的毛病是“勤有余劳,心无偶闲”。这毛病不仅使生活索然寡味,身心俱惫,于事劳而无功,而且使人心地驳杂,缺乏冲和弘毅的气象,日日困于名缰利锁,叫整个世界日趋于干枯黑暗。但丁描写魔鬼在地狱中受酷刑,常特别着重“不停留”或“无间断”的字样。“不停留”、“无间断”自身就是一种惩罚,甘受这种惩罚的人们是甘愿人间成为地狱,上帝的子孙们,让我们跟着他的榜样,加福于我们工作之后休息的时光啊!
谈消遣
身和心的活动都有有节奏的周期,这周期的长短随各人的体质和物质环境而有差异。在周期限度,工作就必产生疲劳,不但没有效果,而且成为苦痛。到了疲劳,就必定有休息,才能恢复工作的效果。这道理极浅,无用深谈。休息的方式甚多,最理想而亦最普遍的是睡眠。在睡眠中生理的功能可以循极自然的节奏进行,各种筋肉虽仍在活动,却不需要紧张的注意力,也没有工作情境需要所加的压迫,它的动作是自由的、自然的、不费力的、倾向弛懈的。一个人如果每天在工作疲劳之后能得到充分时间的熟睡,比任何养生家的秘诀都灵验。午睡尤其有效。午睡醒了,午后又变成了清晨,一日之中就有两度的朝气。
西方有些中小学里,时间表内有午睡的规定,那是很合理的。
我国的理学家和各派宗教家于睡眠之外练习静坐。静坐可以使心境空灵,生理功能得到人为的调节,功用有时比睡眠更大。
但是初习静坐需要注意力的控制,有几分不自然,不易成为恒久的习惯,而且在近代生活状况之下,静坐的条件不易具备,所以它不能很普遍。
睡眠与静坐都不能算是完全的休息,因为许多生理的功能照旧在进行。严格地说,生物在未死以前决不能有完全的休息。
有生气就必有活动,“活”与“动”是不可分的。劳而不息固然是苦,息而不劳尤其是苦。生机需要修养,也需要发泄。生机旺而不泄,像春天的草木萌发被砖石压着,或是把压力推开,冲吐出来,或是变成拳曲黄瘦,失去自然的形态。心理学家已经很明白地指示出来:许多心理的毛病都起于生机不得正当的发泄。从一般生物的生活看,精力的发泄往往同时就是精力的蓄养。人当少壮时期,精力最弥满,需要发泄也就愈强烈,愈发泄,精力也就愈充足。一个生气蓬勃的人必定有多方的兴趣,在每方面的活动都比常人活跃,一个人到了可以索然枯坐而不感觉不安时,他必定是一个行将就木得病夫或老者。如果他们在健康状态中,需要活动而不得活动,他必定感到愁苦抑郁。
人生最苦的事是疾病幽囚,因为在疾病幽囚中,他或是失去了精力,或是失去了发泄精力的自由。
精力的发泄有两种途径:一是正当工作,一是普通所谓消遣,包含各种游戏运动和娱乐在内。我们不能全副精力去工作,因为同样的注意方向和同样的筋肉动作维持到相当的限度,必定产生疲劳,如上所述。人的身心构造是依据分工合作原理的。
对于各种工作我们都有相当的一套机器,一种才能和一副精力。
比如说,要看有眼,要听有耳,要走有脚,要思想有头脑。我们运用眼的时候,耳可以休息,运用脑的时候,脚可以休息。
所以在专用眼之后改着去用耳,或是在专用脑之后改着去用脚,我们虽然仍旧在活动,所用以活动的只是耳或脚,眼或脑就可以得到休息了。这种让一部分精力休息而另一部分精力活动的办法在西文中叫做diversion,可惜在中文里没有恰当的译名。
这也足见我们没有注意到它的重要。它的意义是“转向”,工作方面的“换口味”,精力的侧出旁击。我们已经说过,生物不能有完全的休息,普通所谓休息,除睡眠以外,大半是diversion,这种“换口味”的办法对于停止的活动是精力的蓄养,对于正在进行的另一活动是精力的发泄。它好比打仗,一部分兵力上前线,难乎为继;全体的兵力都在后方按兵不动,过久也会疲老无用,仗自然更打不起来。更番瓜代仍是精力的最经济最合理的支配,无论是在军事方面或是在普通生活方面。
更番瓜代有种种方式。普通读书人用脑的机会比较多,最好常在用脑之后作一番筋肉活动,如散步、打球、栽花、做手工之类,一方面可以使脑得休息而恢复疲劳,一方面也可以破除同一工作的单调,不致发生厌闷。卢梭谈教育,主张学生多习手工,这不但因为手工有它的特殊的教育功效,也因为用手对于用脑是一种调节。大哲学家斯宾诺莎于研究哲学之外,操磨镜的职业,这固然是为着生活,实在也很合理,因为两种性质相差很远的工作互相更换,互为上文所说的diversion,对于心身都有好影响。就生活理想说,劳心与劳力应该具备于一身,劳力的人绝对不劳心固然变成机械,劳心的人绝对不劳力也难免文弱干枯。现在劳心与劳力成为两种相对峙的阶级,这固然是历史与社会环境所造成的事实,但是我们应该不要忘记它并不甚合理。在可能范围之内,我们应该求心与力的活动能调节适中。我个人很羡慕中世纪欧洲僧院的生活,他们一方面诵经、抄书、画画,而且作很精深的哲学研究,一方面种地、砍柴、酿酒、织布。我常想到我们的学校在这个经济凋惫之际为什么不想一个自给自足的办法,有系统有计划地采行半工半读制?
这不仅是从经济着眼,就从教育着眼,这也是一种当务之急。
大部分学生来自田间,将来纵不全数回到田间,也要走进工厂或公务机关;如果在学校里只养成少爷小姐的心习,全不懂民生疾苦,他们决难担负现时代的艰巨责任。当然,本文所说的劳心与劳力的调剂也是一个重要的理由。
不同性质的工作更番瓜代,固可以收到调剂和休息的效用,可是一个人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工作,事实上没有这种需要,而且劳苦过度,工作也变成一种苦事,不能有很大的效率。我们有时须完全放弃工作,做一点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享受一点自由人的幸福。工作都有所为而为,带有实用目的;无所为而为,不带实用目的活动,都可以算作消遣。我们说“消遣”,意谓“混去时光”,含义实在不很好;西方人说“转向”(diversion),意谓“把精力朝另一方面去用”,它和工作同称为occupation,比较可以见出消遣的用处。所谓occupation无恰当中文译词,似包含“占领”和“寄托”二义。在工作和消遣时,都有一件事物“占领”着我们的身心,而我们的身心也就“寄托”在那一件事物里面。身心寄托在那里,精力也就发泄在那里。拉丁文有一句成语说:“自然厌恶空虚。”这句话近代科学仍奉为至理名言。在物理方面,真空固不易维持,一有空隙,就有物来占领;在心理方面,真空虽是一部分宗教家(如禅宗)的理想,在实际上也是反乎自然而为自然所厌恶。我们都不愿意生活中有空隙,都愿常有事物“占领”着身心,没有事做时须找事做,不愿做事时也不甘心闲着,必须找一点玩意儿来消遣,否则便觉得厌闷苦恼。闲惯了,闷惯了,人就变干枯无生气。
消遣就是娱乐,无可消遣当然就是苦闷。世间欢喜消遣的人,无论他们的嗜好如何不同,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必都有强旺的生活力,运动家和艺术家如此,嫖客赌徒乃至于烟鬼也是如此。他们的生活力强旺,发泄的需要也就跟着急迫。
他们所不同者只在发泄的方式。这有如大水,可以灌田、发电或推动机器,也可以泛滥横流,淹毙人畜草木。同是强旺的生活力,用在运动可以健身,用在艺术可以怡情养性,用在吃喝嫖赌就可以劳民伤财,为非作歹。“浪子回头是个宝”,也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消遣看来虽似末节,却与民族性格国家风纪都有密切关系。一个民族兴盛时有一种消遣方式,颓废时又有另一种消遣方式。古希腊罗马在强盛时,人民都欢喜运动、看戏、参加集会,到颓废时才有些骄奢淫逸的玩意儿如玩娈童看人兽斗之类。近代条顿民族多欢喜户外运动,而拉丁民族则多消磨时光于咖啡馆与跳舞厅。我国古代民族娱乐花样本极多,如音乐、跳舞、驰马、试剑、打猎、钓鱼、斗鸡、走狗等都含有艺术意味或运动意味。后来士大夫阶级偏嗜琴棋书画,虽仍高雅,已微嫌侧重艺术,带有几分“颓废”色彩。近来“民族形式”
的消遣似只有打麻将、坐茶馆、吃馆子、逛窑子几种。对于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的人们除着做苦工之外,就只有索然枯坐,不能在生活中领略到一点乐趣。我经过几个大学和中学,看到大部分教员和学生终年没有一点消遣,大家都喊着苦闷,可是大家都不肯出点力把生活略加改善,提倡一些高级趣味的娱乐来排遣闲散时光。从消遣一点看,我们可以窥见民族生命力的低降。这是一个很危险地现象。它的原因在一般人不明了消遣的功用,把它太看轻了。
其实这事并不能看轻。柏拉图设计理想国的政治,主张消遣娱乐都由国法规定。儒家标六艺之教,其中礼、乐、射、御四项都带有消遣娱乐意味,只书、数两项才是工作。孔子谈修养,“居于仁”之后即继以“游于艺”,这足见中西哲人都把消遣娱乐看得很重,梁任公先生有一文讲演消遣,可惜原文不在手边,记得大意是反对消遣浪费时光。他大概有见于近来我国一般消遣方式趣味太低级。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精力必须发泄,不发泄于有益身心的运动和艺术,便须发泄于有害身心的打牌、抽烟、喝酒、逛窑子。我们要禁绝有害身心的消遣方式,必须先提倡有益身心的消遣方式。比如水势须决堤泛滥,你不愿它决诸东方,就必须让它决诸西方,这是有心政治与教育的人们所应趁早注意设法的。要复兴民族,固然有许多大事要做,可是改善民众消遣娱乐,也未见得就是小事。
谈读诗与趣味的培养
据我的教书经验来说,一般青年都欢喜听故事而不欢喜读诗。记得从前在中学里教英文,讲一篇小说时常有别班的学生来旁听;但是遇着讲诗时,旁听者总是瞟着机会逃出去。就出版界的消息看,诗是一种滞销货。一部大致不差的小说就可以卖钱,印出来之后一年中可以再版三版。但是一部诗集尽管很好,要印行时须得诗人自己掏腰包作印刷费,过了多少年之后,藏书家如果要买它的第一版,也用不着费高价。
从此一点,我们可以看出现在一般青年对于文学的趣味还是很低。在欧洲各国,小说固然也比诗畅销,但是没有在中国的这样大的悬殊,并且有时诗的畅销更甚于小说。据去年的统计,法国最畅销的书是波德莱尔的《罪恶之花》。这是一部诗,而且并不是容易懂的诗。
一个人不欢喜诗,何以文学趣味就低下呢?因为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一部好小说或是一部好戏剧都要当作一首诗看。诗比别类文学较谨严,较纯粹,较精致。如果对于诗没有兴趣,对于小说戏剧散文等等的佳妙处也终不免有些隔膜。
不爱好诗而爱好小说戏剧的人们大半在小说和戏剧中只能见到最粗浅的一部分,就是故事。所以他们看小说和戏剧,不问他们的艺术技巧,只求它们里面有有趣的故事。他们最爱读的小说不是描写内心生活或者社会真相的作品,而是《福尔摩斯侦探案》之类的东西。爱好故事本来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如果要真能欣赏文学,我们一定要超过原始的童稚的好奇心,要超过对于《福尔摩斯侦探案》的爱好,去求艺术家对于人生的深刻的观照以及他们传达这种观照的技巧。第一流小说家不尽是会讲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说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树搭成的花架,用处只在撑持住一园锦绣灿烂生气蓬勃的葛藤花卉。这些故事以外的东西就是小说中的诗。读小说只见到故事而没有见到它的诗,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记架上的花。要养成纯正的文学趣味,我们最好从读诗入手。能欣赏诗,自然能欣赏小说戏剧及其他种类文学。
如果只就故事说,陈鸿的《长恨歌传》未必不如白居易的《长恨歌》或洪升的《长生殿》,元稹的《会真记》未必不如王实甫的《西厢记》,兰姆(lamb)的《莎士比亚故事集》未必不如莎士比亚的剧本。但是就文学价值说,《长恨歌》《西厢记》和莎士比亚的剧本都远非它们所根据的或脱胎的散文故事所可比拟。我们读诗,须在《长恨歌》《西厢记》和莎士比亚的剧本之中寻出《长恨歌传》、《会真记》和《莎士比亚故事集》之中所寻不出来的东西。举一个很简单的例来说,比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或是崔颢的《长干行》: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里面也都有故事,但是这两段故事多么简单平凡?两首诗之所以为诗,并不在这两个故事,而在故事后面的情趣,以及抓住这种简朴而隽永的情趣,用一种恰如其分的简朴而隽永的语言表现出来的艺术本领。这两段故事你和我都会说,这两首诗却非你和我所做得出,虽然从表面看起来,它们是那么容易。读诗就要从此种看来虽似容易而实在不容易做出的地方下功夫,就要学会了解此种地方的佳妙。对于这种佳妙的了解和爱好就是所谓“趣味”。
各人的天资不同,有些人生来对于诗就感觉到趣味,有些人生来对于诗就丝毫不感觉到趣味,也有些人只对于某一种诗才感觉到趣味。但是趣味是可以培养的。真正的文学教育不在读过多少书和知道一些文学上的理论和史实,而在培养出纯正的趣味。这件事实在不很容易。培养趣味好比开疆辟土,须逐渐把本非我所有的变为我所有的。记得我第一次读外国诗,所读的是《古舟子咏》,简直不明白那位老船夫因射杀海鸟而受天谴的故事有什么好处,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蒙昧真是可笑,但是在当时我实在不觉到这诗有趣味。后来明白作者在意象音调和奇思幻想上所做的工夫,才觉得这真是一首可爱的杰作。这一点觉悟对于我便是一层进益,而我对于这首诗所觉到的趣味也就是我所征服的新领土。我学西方诗是从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入手,从前只觉得这派诗有趣味,讨厌前一个时期的假古典派的作品,不了解法国象征派和现代美国的诗;因为这些诗都和浪漫派诗不同。后来我多读一些象征派诗和英国现代诗,对它们逐渐感到趣味,又觉得我从前所爱好的浪漫派诗有好些毛病,对于它们的爱好不免淡薄了许多。我又回头看看假古典派的作品,逐渐明白作者的环境立场和用意,觉得它们也有不可抹煞处,对于他们的嫌恶也不免减少了许多。在这种变迁中我又征服了许多新领土,对于已得的领土也比从前认识较清楚。
对于中国诗我也经过了同样的变迁。最初我由爱好唐诗而看轻宋诗,后来我又由爱好魏晋诗而看轻唐诗。现在觉得各朝诗都各有特点,我们不能以衡量魏晋诗的标准去衡量唐诗和宋诗。
它们代表几种不同的趣味,我们不必强其同。
对于某一种诗,从不能欣赏到能欣赏,是一种新收获;从偏嗜到和他种诗参观互较而重新加以公平的估价,是对于已征服的领土筑了一层更坚固的壁垒。学文学的人们的最坏的脾气是坐井观天,依傍一家门户,对于口胃不合的作品一概藐视。
这种人不但是近视,在趣味方面不能有进展;就连他们自己所偏嗜的也很难真正地了解欣赏,因为他们缺乏比较资料和真确观照所应有的透视距离。文艺上的纯正的趣味必定是广博的趣味;不能同时欣赏许多派别诗的佳妙,就不能充分地真确地欣赏任何一派诗的佳妙。趣味很少生来就广博,好比开疆辟土,要不厌弃荒原瘠壤,一分一寸地逐渐向外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