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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3月:银河奖征文(12)

第69章3月:银河奖征文(12)

3.

透过嘲鸫级运输机视野良好的舷窗向外望去,戴达罗斯α星的大地就像一片由苍翠欲滴的绿玉铺成的巨大马赛克。浅绿色的高地和平原与深绿色的峡谷像海面的波浪般层层叠叠地排列在蔚蓝的天穹之下,一座座积满了水的圆形死火山口如同蓝水晶般点缀其间,早在数十万年前就已经冷却的玄武岩平原上覆满了青翠的矮小灌木,无数带着白色伞状绒毛的种子随着温暖的晨风四处飘荡,宛如一片片有生命的雾霭。除了似乎无穷无尽的绿色和天蓝色外,在这颗行星的地表还有另外一种颜色,一种显然出于人力而非自然之手的颜色。数以百计的巨型建筑星罗棋布地散落在一望无际的茂密丛林之中,每一座的表面上都闪烁着非自然的冰冷钢青色光泽。大多数建筑物都是规规矩矩的圆柱体,分布也相对集中,显然是公共建筑或者居民楼之类的设施。但另一些建筑的用途就很难猜测了:一座外形活像埃菲尔铁塔和勃兰登堡门混合体的巨型建筑不断从钢青色转化成淡蓝色,接着变得完全透明,随后又逆向重复这一过程;另一座看上去有些类似于玛雅金字塔的建筑上空悬浮着一个不断旋转的淡橙色花岗岩球体。当“嘲鸫”飞过一处像圣海伦斯山一样崩塌了小半边、显然曾经猛烈喷发过的火山口时,一道从山顶射出的淡紫色光芒迎头碰上了这架穿梭机——这道光芒穿透了穿梭机的外壳,像一堵移动的墙一样从正坐在客舱中相互“相面”的韩碧和罗南身边扫了过去,仿佛将他们与外部空间隔开的二十厘米厚的钛合金机壳和陶瓷隔热层不过是一层透明的糯米纸。

“唔,有意思。”当那道紫色的光墙从罗南的身边扫过时,他咂了咂两片厚实的嘴唇,“怪不得总有人想来这儿——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这就像……”

“像魔法一样。”拉尔夫·特伦特说道。

“哈,你们搞科学的也信这个?”

“所谓‘魔法’,不过是理性与无知的分水岭。对于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而言,一切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都可以被视为魔法。”韩碧语气生硬地说道。

“就像阿瑟·克拉克说的那样。”特伦特补充了一句。

“以我们目前的知识水平,要理解古代奎因人的科技,就像试图阅读上帝本人的手稿一样困难——以刚才那座方尖塔为例,一个物理学专家小组曾经花了三年时间对它的工作原理进行分析,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要想弄清楚那些光子是如何穿透不透明物质的,人类必须先开拓一个全新的量子物理学分支学科才行。换句话说,与这些遗迹的建造者相比,我们的技术水平与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并没有本质区别。”韩碧说。

在由主星戴达罗斯、伴星伊卡洛斯,以及姊妹行星戴达罗斯α和戴达罗斯β组成的戴达罗斯行星系中,古老文明的遗迹随处可见,正是它们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源源不断地涌入这颗气候宜人但却缺乏天然资源的偏远行星。在遥远的20世纪,一位名叫费米的学者曾经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悖论:假如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是一种普遍现象,那么为什么一直没有任何外星人前来拜访地球?在其后的几百年里,这个悖论一直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与科幻小说作家,直到人类发明了跃迁引擎,展开真正意义上的星际航行活动后,一切才有了点眉目——最初的开拓者在数十颗类地行星表面(包括地面和海底)都发现了曾经存在的智慧文明留下的痕迹。在某些行星上,他们甚至发现了不止一个文明。

正如地球上各个区域的文明发展存在差异一样,这些古代的地外文明的发展程度也各不相同,其中一些并不比奥尔梅克人先进多少,而另一些则已经发展到了太空时代,但所有这些地外文明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全都在大约八万地球年之前的某一天突然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从此隐没在历史的迷雾中。大多数智慧种族只留下了废墟与遗迹,而某些种族——比如奎因人——尽管幸存了下来,但却退化成了茹毛饮血的蛮族,而正是在那之后,人类逐步摆脱了旧石器时代的蒙昧状态,建立起了真正的文明。科学家们针对这些文明同时消失的原因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研究,提出了数十种理论与假说,但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令大多数人信服的解释。

在所有已经覆灭的地外古文明中,戴达罗斯α文明(或称古奎因文明)是历史最悠久、发展程度最高的——没有之一。尽管时光已经流逝了八万年(按照戴达罗斯α的恒星年计算,则是六万四千年),但这个文明的绝大多数遗产却似乎并未受到岁月的侵蚀,仍然像它们刚刚建成时那样正常运转着。支撑它们运转的能源全都来自双星系统中的小个子伴星伊卡洛斯——这颗红矮星被古代奎因人整个罩上了一套类似戴森球的能量采集系统,它产生的每一焦耳能量都会被吸收、转化,输送到戴达罗斯α,为古奎因人的设备提供永不枯竭的能源。唯一的例外是他们的量子计算机——这些利用物质的量子叠加态进行高速运算的设备,全都在古奎因文明崩溃的同时变成了无法工作的废铜烂铁,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那么,”罗南又一次咂了咂嘴唇,“那个所谓的‘圣域’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那似乎也是他们的祖先建造的某种设施……”

“可以这么说吧。”特伦特点了点头,“根据我们的推测,‘圣域’其实是类似仓库的地下储存设施,堆放着数以万计的记忆晶阵——那是古代奎因人用来储存信息的装置,其中的信息可以通过一种特制的信息读出设备转化成脑电波形式,直接‘输入’浏览者的大脑。不过,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信息读出设备,都与存放在‘圣域’的晶阵不匹配,因此,我们无法判断其中到底储存着什么信息。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是,这些被集中储存起来的记忆晶阵是损坏的废品,古代的奎因人将它们存放在那里是为了将来回收利用。不过,这些都仅仅是推测而已——奎因人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触碰放在‘圣域’里的晶阵,更不可能允许我们将它们带回去研究。”

“照这么说,”罗南语带讥讽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家伙一天到晚顶礼膜拜的‘圣域’,不过是一些可笑的、毫无意义的垃圾堆放场?”

“特派员先生,我希望您在谈判时不要发表类似的言论。”韩碧冷冷地说道,“奎因人相信,存放在‘圣域’的那些记忆晶阵里栖息着他们远祖的灵魂,因此他们对‘圣域’有着近乎狂热的尊崇,任何被他们认为是玷污圣域的行为都有可能引发严重的流血冲突,如果——”

“尊崇?我看恐怕是畏惧吧……”罗南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对缺乏理性思维能力的原始人而言,崇拜往往源自趋利避害的本能,源自惧怕而非热爱——他们惧怕无法控制的自然力,惧怕无法预测的命运,当然,更惧怕他们的头脑想象出来的危险。源于畏惧的崇拜是最普遍的,但同样也是最脆弱的:一旦人们不再害怕某种事物,对它的崇拜就会随之消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拉尔夫·特伦特皱起了眉毛。

罗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4.

光,充满了戴达罗斯α行星赤道地区最大的死火山——新奥林匹斯峰中空的山腹,在这里,没有人能够找出真正的光源:充斥这里的光线并非来自灯具、火焰或者其他发光体,亦非完全来自由布满绿色植被的火山口射入的阳光,更不是从火山已经凝固的岩浆通道表面或者人们脚下的火成岩地面上发出的。作为这颗行星上最负盛名的景观之一,无穷无尽的光子从山腹内每一立方微米的空间恒定而源源不断地凭空涌出,像水一样溢满这处巨大的地下空间每一个最微小的角落,让所有置身此地的人都沐浴在恒常永在、无始无终而又永远无法被遮蔽的温暖光芒之中。这里没有黑暗,没有阴影,没有寒冷,更不存在与黑暗和寒冷伴生的恐惧——早在文明的孩提时代,这种恐惧就已经深深烙入了作为昼行性动物的人类的dna中。

在周遭奇观的映衬下,奎因人“侍圣者”们居住的村庄看上去愈发显得粗陋不堪,活像一堆脏兮兮的微缩建筑模型,几十座粗糙打磨的火山岩垒砌而成、没有房顶的矮小石屋,就是这个村子几乎全部的“不动产”。这里没有奎因人的村落中常见的畜栏和菜园,也看不到散养的小型家禽和家畜——“侍圣者”由来自不同血缘氏族的志愿者组成。他们自愿奉献终生守卫“圣域”,一切衣食用度全靠自己的氏族接济。

在村子中央,一圈低矮的石墙圈出了一块面积与一座标准游泳池差不多大小的圆形空地。这片空地上堆放着数以万计的瓦蓝色棱柱体,每根棱柱都有半个成年人高,直径与成人手掌长度相仿,有着一模一样的正六边形截面,像蜂巢里的蜂房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这就是“侍圣者”们自愿终生守护的“圣域”,他们眼中远祖灵魂的寄居之处。

当罗南一行沿着一条似乎是自然形成的通道进入新奥林匹斯的山腹时,奎因人早已派出了他们的欢迎队伍:两百名侍圣者在村外排成了一列,这些自愿终生守护“圣迹”的本地土著,个头最矮的也有两米一以上,装备着一尺来宽的小圆盾和一头镶嵌着黑曜石锋刃的大头棒,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列成两队,要不是在不到一百米外就站着十二名由电磁突击步枪武装起来的、负责保护殖民部特派员安全的陆战队员,这番阵势看上去倒还颇有几分威慑力。

在这支石器时代水平的卫队簇拥下出场的,是代言者勃克。这位活了九十五个地球年的老者已经上了年纪,皮肤像脱水的梅子干一样干枯皱缩,脊背和肩窝上的鬃毛也已经变成了枯树叶般毫无光泽的棕灰色。他的腰间围着一条用塑料编织袋和晾干的动物神经缝成的缠腰布,脚上穿着一双女式厚底高跟鞋,鞋尖上还缀着一颗明晃晃的假钻石——向奎因人赠送用玻璃或者塑料制成的假宝石制品已经成为了游客们的一种习惯。对某些游客而言,这么做有双重好处:既能以低廉的代价博得对方的好感,也可以让自己在这些“愚蠢的原始人”面前享受到某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就像用塑料香蕉逗弄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

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之所在。韩碧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把戴达罗斯α星当成了一座动物园,奎因人则是动物园里最聪明、最有趣的那群动物——对他们而言,奎因人存在的价值就是供他们参观。他们傲慢地扔给动物一点残羹冷炙,然后就认为动物们应该为他们的仁慈而对他们感恩戴德。

“向您致敬,诸代言者之首。”韩碧用一种低沉的、听上去就像一连串混在一起的喘息与口哨声的语言对那位老者说道。奎因人的发音器官与人类的声带有很大差异,他们语言中的大部分词汇都位于人类发音器官无法发出的次声波段。现在韩碧说的这句问候语是少数几句人类能够不借助翻译仪器就直接说出的奎因语之一。“我们带着诚意来到此地,”她改用英语说道,“这位是——”

“我是邦联殖民部的特派员罗南。”罗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奎因人,仿佛打量一群正在腌臜地方找食的野猫,“这么说,你就是奎因人的谈判代表?”

“你可以这么认为,特派员。”代言者用沙哑的声音答道。由于发音器官的差异,奎因人虽然能讲人类所使用的任何一种语言,但说话时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得了重感冒似的,让人很不舒服。“我是代言者,我所说的话,你可以认为是我的全体血亲所说的。”

“很好,”罗南说道,“你知道邦联殖民部为什么派我来这里吗?”

“不知道。”

“我奉命与你们进行交涉,就最近发生的流血事件展开谈判,”罗南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据我所知,在一个月——也就是你们这里的十九天——前,你们的人在离这里两千米外的一处溪谷中,谋杀了十四名无辜的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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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支付了赔偿。”勃克的灰色角质嘴唇愤怒地颤抖着,“你的要求毫无意义,自相矛盾,我们无法理解。”

“少跟我来这一套!”罗南吼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代表邦联当局要求你们作出保证,类似于11月20日那样的流血事件永远不能再度发生!你们的人永远不能再对那些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的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发动无端攻击!能听懂我的话吗?”

“不能。”勃克回答得非常干脆,“你的话仍然自相矛盾,难以理解——我们从来没有、也不可能进行无端的攻击,因为没有任何行为是可以‘无端’进行的。当我们有所行动时,必然要先有一个明确的目的作为其前提与动机。”

罗南恼怒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努力掩饰嘴角露出笑意的韩碧和特伦特,仿佛是他们教这位奎因人这么说的。“我没兴趣和你继续玩这种无聊的哲学游戏,你这个……”他咳嗽了两声,没有把后半截话说出来,“好吧,我希望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可能让你们产生追击并杀害他们的动机?就因为他们试图未经许可拍摄你们的‘圣域’?”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我们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勃克说道,“他们的那种东西——”他用细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个球形,显然指的是摄影记者们常用的蜂式智能摄像机,“像那样的东西是不能接近‘圣域’的,它会唤醒栖居其中的永世长眠者,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永世长眠者?你指的是你们祖先的灵魂?”

“是的。”

“你们真的相信你们祖先的灵魂就储存在这些……东西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罗南冷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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