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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6月:世界科幻(3)

第160章6月:世界科幻(3)

终于,他横下心开始向广岛进发。当即将看到自己过去曾多次造访的和平公园时,他心悸不已——可到了一看,那儿竟然化名为“市民公园”。原子弹爆炸遗址不见了,印象中的原子弹爆炸纪念馆的建筑群也变成了普通的美术馆。核爆被害者所居住的住宅街道变成了一堆不起眼的破屋群。本该被核爆火焰摧毁得一干二净的旧街区却还有些许残留,问旁人才得知,一部分是因为普通火灾烧毁,而另一部分因为城市规划被拆除了。没有人知道那夺走二十万条性命、在日本人心底剜下不可名状的伤痕的悲惨事件的存在——即,昭和二十年八月六日,广岛不曾被投下原子弹。他渐渐开始怀疑自己精神上出了问题——这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意识风化”?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地生活在不曾发生那场战争的史实之下,并且他们坚信,正因为没有发生过那场大战争,日本社会才能够走到今天。不,他们甚至从未想象过日本会发生那样的大战争。这个世界从三十多年前至今,一直保持着其条理分明、不容置疑的状态——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自己怀揣着别人绝无仅有的记忆,只有自己拥有着对战争的体验与感触。那么、那么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你究竟上不上班了?”妻子终于忍不住问他,“课长来过电话,说建议你停职休养一段时间。说真的,二十年前战争发生过还是没发生过,有所谓吗?有战争也好,没战争也好,现在的生活还不都一个样?房贷要还,孩子要养,比起考虑以前存不存在过战争,你更应该考虑下眼前和未来的事情!真拿你没办法!”

“简直是一团乱麻。”他望着窗外白昼之下鳞次栉比的住宅小区,百思不得其解。人世间根本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住宅小区”这种奇形怪状的(在他认为是战后衍生的)建筑群也好,市中心拥堵不堪的汽车也好,高速公路也好,新干线也好,摩天大楼也好,东海岸连绵的大都市带也好,嬉皮士运动也好,幻觉艺术也好,“孔雀革命”[42]也好,电视上的人气节目也好,他在公司的工作也好……一切的一切都与他在遭受“认知冲击”之前毫无二致。日常生活一如既往,事前抑或事后均没有物事产生异样的变化——要说唯一发生变化的,那就是关于那场战争的所有记录、所有文学作品都从人间蒸发了,就连他家中关于二战的藏书也难逃劫数。尽管他在人世间的周遭生活丝毫没有因为这点变化而产生改变,但就因为这“唯一的变化点”,他陷入了混乱与不安的泥潭当中——且全世界只有他一人,意识到这本不该消失的东西消失了,而这在他的人生当中,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既然眼前的世界、当下的生活没有发生一丁点的改变,那么执拗于战争存在与否,真的有意义吗?只有他一人,对战争还历历在目;只有他一人,拥有关于战争的记忆——只要弃置这细枝末节于不顾,他照样能够与世人相安无事,将生活“一如既往”地过下去:他可以照常去公司上班,赚取薪水养育妻子儿女,住进刚在郊外购置的那套简洁独户房,然后混个职称,挨到退休的年纪,最后前往国外观光旅游,迎接安详的晚年生活……思及此,自己还真有必要固执己见,去与每个人争个面红耳赤吗?他闭上眼,试着将利弊斟酌:只要他将记忆囫囵吞下,一举一动与别人保持一致,那么一切都将安然如故……只要这样做,一切就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就算他的记忆是无误的,战争真的发生过,大家都承认战争曾经存在这个事实,对现今也绝不会产生什么改变——这么说来,现在还争辩战争存在与否,真的没有什么意义,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夜半时分,他突然从床上惊醒而起,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怒吼道。他做了一个自己也认为不像梦的梦。梦中,他清晰地听见几万、几十万人凄惨的哀嚎声从战火熊熊、硝烟弥漫的远方传来。万米之上的苍穹,一团团金属外壳包裹着的地狱之火被机械地肆意投下,紧接着,大地被烈焰席卷,火焰在汽油弹的助燃下开始疯狂地舞蹈。他看到,狂风卷起的屋顶铁皮让人身首异处;他看到,身着水手服、舌头吐出、眼珠暴突、毛发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女学生膨胀臃肿的尸体;他看到,人们的家当被烈焰噬为黑灰;他还看到,成千上万的人们在饥饿、疲劳、苦痛的折磨下死去,他们的心脏化作一颗颗石头遍布大地。突然一瞬间,一道灼热的白光闪过,硕大无朋的蘑菇云下,那一颗颗石化的心脏、烧焦的肉块变成炭,最后变作一缕缕青烟……南日本海、荒野大地,云的所到之处,百万日本士兵横尸千里。日本国土被千万吨铁块砸得满目疮痍,国民原有的生活被数不尽的火药焚毁殆尽。而世界上又有数亿魂灵被那百万日本士兵所酿就的破坏和杀戮所压迫,在抑郁与苦闷中喘不得气——这血淋淋的历史如果不复存在的话,那么它所造就的“世界”和“人类”的另一面——那凶恶、嗜血而“机械化”的一面又如何得以表现?人类毕竟是一种弱小、丑恶、盲目崇拜英雄的生物,如果战争从全人类共同的认知和记忆中剔除的话,就算现今的世界在自己面前展现出和曾经的“现在”完全一样的面貌,这个世界也一定丢掉了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颠覆世界的苦难,摧残身心的戕害,几千万,不,几亿同胞流下的鲜血……人类通过这些磨难换来了“血的教训”和对残酷战争的反省。在他看来,这一切,这个世界确已缺欠了。

必须将这个史实告诸世界——他下定了决心。他有责任,让世界记住那场战争,将战争的原委“布公”于世。眼前的这个世界,即使不因发生战争也能够演变至当今的面貌,那么他也有义务告知自己的同胞:存在着另一种历史演变的可能性,那条历史路线的终点是与现今世界相同的,但那条路上充满了战争所带来的苦难与悲惨——而他,就是从那条路上一步步走来,饱尝苦难,同时把悲惨尽收眼底的世上唯一一人。

他从木材厂买来一块四方木板,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标语牌,然后扛着它站在日比谷公园[43]的一隅。标语牌上,他用记号笔大大地写着:

战争曾经存在,

死了很多人,

日本战败了。

淹没在路人投来的好奇的、莫若说是冷漠的目光下,他一边将标语牌高举,一边声嘶力竭地诉说着,诉说他亲眼看到的事实——被突击队强征入伍,最终战死的学长的尸体;空袭过后堆积如山的尸骸;那些因为营养不良而死去的人们;以杀人为乐胡乱扫射的机枪;被流弹打掉头盖骨的小学生;遍野的饿殍、颠沛流离的国民;广岛和长崎的惨剧;政府对言论思想的镇压、使人丧命的拷问酷刑;占领军的残暴蛮横;日本的战败,以及宁为玉碎的自杀主义的兴起……他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想到就说,说个不停,说累了他就放声唱歌:《我们受天皇召唤》《啊,那脸,那声音》《腊宝儿岛航空队》《月月火水木金金》[44]《击灭美英之歌》《直到胜利之日》……他把他所知道的所有战时歌曲都唱了出来——声泪俱下。他挥舞着肢体、大声疾呼,直到精疲力竭、憔悴枯槁。这一切,只为得到人们的理解——战争曾经存在,抑或是说,有另一个经历过战争的日本存在着……

“公园里有个疯子”——流言在日比谷一带口耳相传,不出几日便引来了警察,紧接着精神病院的病患护送车也闻风而至。警察、医护人员试着将他带走,他不停地反抗,并抓住前者的手腕,歇斯底里道:

“听着!是真的!二十多年前有场大战争!那时候这一带可是一片火海!日本输了……”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大家应付着将他往车里拽,突然他两眼放光,指着一个医护人员大叫: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果然你们每个人都在装蒜!都在有意掩盖那场战争!想将有关战争的一切从这世上抹杀掉是吧?没用的,我看到了!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是宪兵对吧!那个臂章……”

“你说这个?”医护人员指着自己戴着的十字形臂章。

“刚刚我看到了!把那个臂章翻过来!反面肯定是宪兵臂章!”

医护人员和警察一时面面相觑,但很快,他们互相用眼神示意——突然间,他们用粗暴的动作从两侧将他的胳膊死死夹住,试着将他强塞入护送车内。他竭力反抗,并对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群不住地大喊道:

“大家听着!真的有过战争!快想起来吧!听听我的话啊!”

刚被塞入车内的他一头撞开车门,跑出了四五米,又被强行逮住往回拽。他晃着头,用嘶哑的声音振聋发聩般地唱了起来:

“年轻樱花的花蕾,

恰若男子汉性命,

为国大义而捐躯,

乃吾学生之荣誉……”[45]

在押解回车上的过程中,他的歌声清晰嘹亮,即使在门咚的一声被关上、护送车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去之后,那歌声似乎也还在流淌——可那些站在周遭、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们的脸上却始终写满了“那是什么歌”的茫然表情,车开走后,这表情也渐渐淡去,人群开始稀稀拉拉地四散开来。午后日比谷公园的那一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展现出一如既往的明媚春日景象。

【责任编辑:曾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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