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悬疑世界·掠夺》(2)
蜕迦楼罗火翼
初春的香川城,一辆棕棚的马车缓行在微雨里。
驭车的清晓仰头看去,却见半空中浑然隆起一座半透明的巨茧,几乎将整个城市都笼罩进去。茧内依稀闪过朦胧的浅碧光晕,仿佛一句未及吐露的心声。
“那是什么?”这位落拓不羁的少年公子脱口问道。
车厢内的同行者已伶伶俐俐地凑近——香料铺养霞斋的小伙计阿鸾眯起眼睑,刹那间,一抹若有若无的青琉璃色掠过他双眸……
“是‘苍灵’的茧。”阿鸾说着一口徽州腔的绵软官话,“冬末春初,苍灵虫会从土里钻出来,在人烟稠密处结茧汲取生气。只有等它吸够了生气羽化飞去,才会春暖花开,否则任你立春多久都没有用的。”
“吸取生气,那不是妖物所为吗?”清晓诧道。
阿鸾连忙摆手:“没那么可怕啦,只需一点点而已——初春时候,人不总会乏力恍惚、生些风寒小病什么的吗?那就是苍灵虫闹的。”
今年自开岁以来就长雨不晴,草长莺飞的春景不知哪天才能看见。清晓不由叹了口气:“我说春天为什么别称‘苍灵’呢。这贪得无厌的家伙要吸到哪一天才够本啊?”
“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春天哪次不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阿鸾说着,伸手拿过褡裢和雨伞,“我这就到啦。谢谢你载我一程,耽误你去汪家‘后李园’接兄长了。”
他说着跳下车撑起伞,回头仰望车内的清晓。在他身后街巷尽头,遥遥铺展开一片清波,映着白石平桥的倒影,犹如玉梳滑落在旧青衫上。
像被刺痛似的,清晓蓦地转过头——是砚池!那座桥……不就是让人胆寒的“踯躅桥”吗?
注意到他细微的惊恐,阿鸾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是跟我在一起时间久了的缘故么,似乎你也渐渐能‘看见’了啊。”
“看见”么?
阿鸾就是能“看见”的——这位十六岁的文静少年天生一双“青眼睛”,可以看透阴阳两界的全部真相。
“就算能‘看见’,也是你的‘青眼睛’映照出来的。反正我有法宝应付。”清晓说笑着,下意识地抚住腰间的匕首佩刀,刀穗上的犀角饰物含着一抹金蜜色的暖光。
可久久不见阿鸾回答,清晓转头看去,却见油布竹伞直愣愣地挡在前方。他脱口问道:“阿鸾你怎么还没……”
“不是阿鸾,是我……”伞下传来小女孩的童音——一个双鬟幼婢正仰着脸儿站在车旁,眉目有点眼熟的样子,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刚就招呼了,卢二爷你在说话没留神。二爷不认识我了?我是虎妃花魁身边伺候的红鱼啊!”小丫鬟伶牙俐齿地自报起家门来。
“原来是你。”清晓终于有了印象,“怎么啦,着急赶忙的?”
“虎花魁想见你。现在的情形二爷你是晓得的——我好不容易才得空溜出来给她传话,请二爷你务必去见上一面!”
香川坐拥盐漕之利,可谓春风十里繁华盛极,城内声伎云集名花争艳,而云龙书寓的虎妃始终独占魁首。可她最近却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两淮盐运使金大人打定主意要纳她为妾。别人一见有赎身脱籍的机会,还是这样的身家,早欢天喜地贴上去了,可虎妃却一口回绝给金盐道没脸,惹得他勃然大怒放下话来,说谁还敢跟虎妃来往就是同他过不去。
不用想也知道虎花魁如今的处境,清晓与她交情不浅,早就抱不平了。只苦于立场微妙——身为两淮盐政卢照之的次子,他很清楚父亲和金盐道一个管盐税一个管盐法,虽说井水不犯河水,却都沾了几分“咸味”,所以自己一举一动实在不好过于放肆。
但清晓更明白,虎妃若肯开口求人,事情绝不会弄到今天的地步。这次独独差人来传话相请,就表示她信任、并且只信任自己。
此行本是去接长兄清方的。清方被大布商汪家请去,给一脉单传的小少爷主持开蒙礼,少不了要在他家“后李园”中,那株千年郁李树旁摆下谢师宴,所以无需着急。于是清晓果断召唤红鱼上车,朝云龙书寓而去。
过了“引市关”的牌楼,曲巷两旁便都是楚馆秦楼了。天光淡漠,家家门窗紧闭帘幕低垂,耳中只听得到渐渐喧杂起来的雨声。白昼如此冷清,谁又能想象每日黄昏未尽,这里便已“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了。
云龙书寓大门已在望,清晓却觉浮光跃动在眼角,连忙转头,只见宅旁火巷的水磨青墙间,竟盛开着大片大片浓艳的麝香玫瑰花。
——那是虎妃孑然而立,两檐的雨帘自身侧倾泻而下,她却连伞也没打,就这么静静地倚着一株绿沉沉的枇杷。清晓急忙勒马,红鱼赶着下来,两人一个撑伞一个扶她上车。
还好虎妃并没怎么淋湿,她一坐定,绫罗裳裙便羽翼般铺展,几乎溢满狭窄的车厢。香川城的“最上花魁”今天打扮得格外光艳,这身装束也惟有她的美貌才压得住——松叶青瑞芝纹女衫和织金鱼鳞百褶榴裙,外罩朱砂色祥云如意氅衣,麹尘色的袖口衣裾宽镶密滚着整幅的牡丹狮子,翠钿明珰,更戴着一朵罕见的绯红冬牡丹。
这牡丹也大有来历。素来青楼花榜只到花相芍药封顶,可虎妃夺魁时却偏要占花王之位。有好事者看她色艺应对无不冠绝,却不像以才情名世的“女校书”们那样,对骚人雅客另加青眼。估摸着她识不了几个字,便故意刁难说若能赋诗为牡丹添彩,定为她冠上花王尊号。
虎妃当时满不在乎地嫣然浅笑,挥毫立就一幅墨牡丹,笔意酣畅淋漓。四座先还只是惊疑,待细细看去,却发现这幅画一枝一叶都是文字组成,竟浑然凑成“唯有牡丹真国色”一联,到这里众人惟有啧啧叹息的份儿了。自此虎妃便成了香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花王魁首,唯有她有资格妆饰牡丹。
当然这段逸事清晓是无缘得见——虎妃成名时他还是总角孩童。也许是年龄这层关系吧,虎花魁待这位不成器的卢家二公子就像自家兄弟般。此刻她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揶揄道:“呦,小卢哥儿怎么亲自赶车上我这儿来了?”
“顺路嘛。待会儿要去接清方哥哥。他是读书人臭脾气,一定要我亲自跑一趟。”清晓完全不怪她明知故问,言辞间自有一份体贴。
“那可耽搁你功夫了。”虎妃何等伶俐,一听这话眼角便泛起盈盈暖意。这丝微笑足以令大雨俱化作落英,然而她却绝口不提谢字,“我这几天出门不方便,可今天又必须去见一个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陪我走这一趟了。”
清晓当即扬鞭启程,却还不忘打趣:“虎花魁你打扮得这么鲜亮,想来那人可不一般啊。”
“你是笑我这般处境还不知收敛吧!”虎妃抬起华袖遮住唇角,“我天生如此,还怕了谁不成?今天也别管去哪里,顺着我指的方向走就是。到了地方你只等在车上,我说句话就出来。”
“还是带上我一道吧。别人问起来,只说是你小厮嘛。”
虎妃将他上下一觑,倒也瞒得过人去——清晓高大挺拔,面孔轮廓鲜明俊朗得犹如异邦人一般,却是个弱根子,加之襁褓里就没了母亲,其父万般溺爱,只怕养不活,至今都没给他剃头行冠礼,还做童子装束。平日里常看到这纨绔少年散着一头红铜色的长发,奇装异服招摇过市,简直成了香川一景。
不过因为要去接道学家兄长的关系,今天他装束上规矩很多。香川城个个都知道虎妃出手豪阔排场极大,随身带个这样的小厮也不算出格。只是一个世家公子肯帮忙到这种地步,也实在难得了。
于是虎妃破颜一笑:“那便偏劳你了。话说在前面,当我的小厮可没得赏钱啊。”
“让我这么挨着坐便是打赏了。”清晓调侃着,故意凑近虎妃嗅了嗅,“咦?虎花魁今天竟没有熏最爱的龙脑万寿香?”
虎妃扬起荷包穗儿轻敲少年的肩膀:“哥儿仔细看着前面,别耽误了走路!”
这提醒并非多余——半是虎妃自己说不清楚,半是轰轰雨声横加干扰。清晓一时迷了前路,探头看去,异样猛烈的雨势将街巷彻底晕成水墨画。
马儿一跐一滑,只顾机械向前。忽然,清晓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疾掠而过,曳着星星光痕……
纤细的光丝飘忽缭绕,不断明灭延展,全然不顾豪雨如注而摇漾成线。渐渐的,水一样的薄明灌满周遭,令清晓有种行进在被阳光照彻的西洋玻璃鱼缸里的错觉。
隐隐的,某种幽咽的低吟从雨声底层执拗地泛起,就像喧天盈耳的鼓乐中,依然能听到无数小钟磬在孜孜不倦地合鸣。终于,清晓意识到,刚刚一直干扰他的不仅是降水,更有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杂音。
回看浑然不觉的虎妃,清晓沉不住气了:“虎花魁,你有没有觉得哪里……”
“看那里!”虎妃从容抬手指向前方,一片浊灰间似乎有什么在摇晃——那是一柄红伞笼在飞溅的水雾中央,越发显得黯淡伶仃。
——大雨中有个青衣小婢,正撑着红伞踉跄相迎。清晓乍一看,还当是虎妃的小红鱼追过来,待走近才发现这丫鬟年龄个头都大不少,应对也更加纯熟:“请问这可是虎花魁的车?打我们家门口兜了三四圈了,我们家娘子不放心,差我过来问问。”
“你可是双鸦儿?”虎妃自帘内问道,“多年不见,长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