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悬疑世界·秋天的终结》（2）
料理课邱振刚
匆匆忙忙吃完外卖午餐，笠部英二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的一点三十八分了。白米饭，紫菜，黑鱼子，生鸡蛋，甜米醋——他站在冰箱前喃喃自语着，对照着手里的日式料理教材，把料理课上需要用到的各种食物原料一一装进了便当盒，接着出了家门，发动汽车赶到了两个街区外的那所家政培训学校。
这是笠部第五次来到这里上课了。他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刑警生涯后，为了让退休生活不至于太无聊，就报名成了这所学校烹饪课程的学员。这天，他兴冲冲地进了教室，却发现虽然下午两点的上课时间已到，站在讲台上的却是一个矮小瘦削，穿着一身整齐套装的中年男子，并不是前几次的教师寺正栊美。原来这个男人是本校的教务主任——他胸牌上的名字是溱川能野。
溱川解释说，今天本来该由寺正栊美上课，但在刚才栊美给学校方面打来电话请假，说今天是她丈夫亡故一周年的忌日，本来打算给亡夫上祭后再赶回来上课，但到了丈夫当初身亡的地方后，悲伤的心情无法自控，所以这天就不能来上课了。班上的其他学员都已经陆续离开了。
“听溱川君的意思，栊美老师的丈夫当初是死于意外。”笠部说。同时，他掏出自己从前的名片递了过去。
“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笠部刑警啊！电视里多次介绍您在退休前侦破的那些疑难案件呢。您来到这里学习，真是本校的荣幸呢啊。”溱川盯着名片看了几秒钟，惊喜地说。接着，他邀请笠部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把寺正栊美的不幸遭遇详细地说了一遍。
他告诉笠部，栊美老师的亡夫，名叫寺正佑一，从前是一家安保公司的押运员，工作内容就是负责把客户交来的贵重物品运往指定地点。两人有一个女儿，名叫寺正原香。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原本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但是，就在一年前的今天，寺正佑一在押运一笔珠宝的过程中发生意外，死在了东京通往k城的高速公路旁的一座加油站里，开枪打死他的，是他的一个同事——
听溱川说到这里，笠部也回想起了这桩案子。这是一桩被很多电视台和报刊都报道了的案件，当时最后警方的结论是寺正佑一因为意图监守自盗，想在打死同事真田圭介后，再把所押运的这笔珠宝抢走。但佑一没想到真田虽然中了一枪，但仍然在晕倒前开枪打死了佑一。这起案件之所以格外引人关注，除了押运员监守自盗这样的特殊情形，也和那笔珠宝的主人超级富豪荣圩泽马有关系。当时，押运的最终目的地就是荣圩一家位于k城的别墅。
笠部和溱川道别后，驾车来到了最近的一所市民图书馆。他把一年前所有对这起案件进行过报道的报纸都收集到一起，然后找了一个安静的座位，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些报道里，对于案件整个过程的描述大同小异，都在说，警方最后查明，寺正佑一是在接到一条勒索短信后，开始筹划这次监守自盗的。在案发的前一天，有人给佑一发来短信，说自己绑架了他的女儿原香，要求佑一把他所押运的珠宝作为换回原香的赎金。佑一迫于无奈，只好打起了这笔珠宝的主意。在押运珠宝从东京到k城的路上，他把车开进了一座废弃的加油站，先是开枪打伤了另一名押运员真田圭介，接着打开了后车厢，取出装满珠宝的手提箱。他正要驾车离开时，却被身受重伤的真田向他开了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真田也随即晕了过去。警方对案情的这一结论，是根据对现场的勘察结果，还有真田圭介的讯问记录得出的。警方对两人各自的枪械当然也进行了详细分析，两人的枪上都只有自己的指纹，同时弹道分析的结果也证实，两人身上的弹头分别来自于对方的配枪。
报道里还说，在接到警方通知时，栊美正在上课。她在知道寺正佑已经一死于非命后，当场就晕倒在课堂上。
至于那只装满了珠宝的手提箱，警方始终没有找到。这并不奇怪，那座加油站就在繁忙的高速公路旁边，那里虽然废弃了，但路上并没有提示标志，所以会有希望给车加油的司机把车开进去的。这样的临时来客，完全有可能在发现了那只皮箱后就把它据为己有，然后匆匆离开。
而被绑架的寺正原香，在案发后的第二天，在东京一家高档商场的楼梯间被发现。当时原香脸上被蒙着黑色头罩，手脚都被捆绑着。那个时间正值商场里顾客最多的时刻，楼梯间里也没有按照监控摄像头，根本无法查明是谁把原香扔在那里。对此，警方的分析是，绑匪虽然迟迟没有收到赎金，但毕竟不敢真的动手撕票，那么会大大加重自己的罪名。所以，只好把原香释放了。当时原香只有五岁，又在被绑架的几天里始终蒙着头罩，所以根本无法向警方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离开图书馆后，笠部感觉案情还有些含糊不清的地方，就在打了几个电话后，驾车来到了那座加油站。他停好车，从怀里掏出复印的报纸，对照着印在上面的现场照片，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和一年前的情况差不多，这里仍然处于荒废状态，四处都早已长满了杂草。
加油站前是一个只能停不到十辆车的小型停车场。他看到停车场的角上，有些祭品的痕迹。他走过去，看到地上有一滩半干的水迹，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酒味道，旁边还有一只瓷盘，里面摆放着几枚精巧的寿司。毫无疑问，这是栊美老师在拜祭后留下的。
他走上把加油站和高速公路隔开的小土坡，左手边是车流滚滚的高速公路，右手边就是冷寂无人的加油站。他沉思着，一年前的今天，在这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新闻报道里的内容，究竟是不是案情的真相？
这时，一辆汽车从高速公路上朝这边开了过来。车子进了停车场，就一个急刹车停下了，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下了车。这人就是笠部退休前的搭档英田秀泽了。他快步上了土坡，把一只鼓鼓的信封递给了笠部。他说：“前辈，这些就是两名押运员内讧，真田圭介自卫杀死寺正佑一这起案件所有资料的复印件。”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远处的夕阳正在缓缓向地平线以下沉去。两人都有些饿了，就开车离开了这座加油站。因为这里距离k城已经很近，两人就决定到k城去吃饭。笠部把自己的车放在加油站的停车场里，坐上了英田的车。这个时候，因为有大批在东京工作的人驾车返回k城，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密集了很多。
英田开车进了k城，找了一家名为“喜助家”的居酒屋坐了下来。
“这里的每一种菜价看起来都要比东京贵很多啊。”英田点完菜，望着女招待拎着菜单离开的背影，咂着舌头说。
“是啊，这里不是号称没有中产阶级的城市吗？物价都是根据那些大富豪的财力确定的，普通的工薪族当然会觉得吃不消了。”笠部没有从案件资料里分神，他一边低头看着，一边回应着英田的感慨。笠部在讯问笔录里看到，真田圭介是这样描述整个案发过程的——
当时，我和佑一一起押运那笔珠宝，本来一切顺利，后来在高速公路上，佑一说车子的汽油快要用光了，要尽快找一座加油站。后来，我们发现路边有加油站，佑一就把车子开了过来。可是，我们到了加油站门口才发现，这里早就关门停业了。我刚打算问佑一剩下的汽油够不够去把货物送到k城，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还忽然把他的那只防暴枪对准我，说他的家里遇到了特殊情况，急需一大笔钱，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这笔珠宝抢走。我正要赶紧劝他别这么做，他就开枪了。他这一枪正好打在我的肩膀上，我当时就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还看到佑一手里提着那只装有珠宝的手提箱，坐在驾驶位上正准备开着汽车逃跑。我挣扎着爬起来，拉开车门，抓起我的防暴枪朝他连开了两枪。我听到他发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这时我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又一次晕倒了。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急救病房里。
“从现场的情况看，真田圭介说的似乎都是事实。”英田秀泽估计笠部已经快把讯问笔录看完，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笠部点点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看着现场照片。照片一共三张，其中的第一张是后脑中了一枪的寺正佑一趴在方向盘上的样子，只见他的后脑被打得血肉模糊，整个驾驶室到处是飞溅的鲜血和脑浆。他虽然已经死去，但手里仍然在死死攥着那支防暴枪。
第二张照片是真田圭介晕倒在地的样子。照片上，他面朝下趴在地上的一大片血泊中，身边是那支属于他的防暴枪。
第三张照片是从押运车后方拍摄的案发现场全景。从照片来看，押运车的后车门打开着，里面空空荡荡，车身右侧是中枪晕倒的真田，左侧的地面上则散落着大片的玻璃碎屑。
看着笠部手里的照片，英田说：“警方检查过真田和寺正两人各自的配枪，寺正的子弹少了一枚，真田的少了两枚。对此，真田说他一共朝寺正开过两枪，第一枪没有打中他，只是把车窗玻璃打碎了，第二枪才打中他的后脑，把他打死。”
笠部说：“押运车车厢的钥匙有几把？”
英田说：“押运车车厢，还有装珠宝的手提箱的锁都是经过特殊设计的，都有两把钥匙，两个押运员每人一把，而且必须同时用两把钥匙才能打开。肯定是寺正把真田打得晕过去后，找出了他的钥匙，再加上自己的钥匙开了车门，又拿出了那一箱珠宝。”
笠部不再说话了，过了几分钟，他从那一大堆纸张、照片里抬起头，说：“英田君，从这几张照片来看，现场有一个很难解释的地方。”他说着，把最后一张照片递给了英田秀泽。
英田看了会儿照片，挠着头说：“前辈，你是说为什么后面的车门是打开的吗？”
“对，如果当时真的是寺正要驾车逃跑，他为什么不关上车门呢？就这样开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很容易引起别人警觉的。”
“也许是他正处于高度紧张，惊慌失措的状态，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离开，所以也就没考虑到这一点了。”
“不，对于寺正来说，如果他的计划就是驾车离开，然后想办法变卖珠宝，给绑匪付赎金救回女儿，那么他在开枪打倒真田后，就应该在从真田身上找出车厢和手提箱的钥匙后，就直接开车离开，根本没必要去打开后车厢。因为他是明知道珠宝就放在后面车厢里的。”
“那，这扇打开的车门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笠部摇摇头，没有回答英田的话。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思索。过了片刻，他说：“这起案子发生后，警方一直把案件定性为寺正意图监守自盗，伤人后又被真田在正当防卫的情况下开枪击毙，这无非来自于对现场的认识和真田的供述。但是，现场完全可以由人来布置，至于真田所供述的一切，更是完全由他自己来掌握。”
“前辈，你的意思是——”
“由押运车的后车门处于打开状态这一事实，就可以判断出，当时并非是寺正佑一要驾车立刻逃离现场。那么，这起案件真正的嫌疑人，也就是给了警方虚假供述的真田秀泽了！”
“那么，前辈，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呢？这毕竟是一起已经结案的案子啊，我需要向冈崎课长提出重新建立搜查本部，再次启动调查的建议吗？”
笠部摇摇头，说：“我们并没有新的证据，目前只是对旧证据进行了新的推理。仅凭这些，还很难说服上司重新调查此案。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去更多地搜集有关的证据。只要能找到证明真田向警方做伪证的证据，就能让上司相信我们的结论，重新启动案件调查了！”
“好吧，前辈，让我们再次成为合作无间的搭档吧，哈哈，真是很开心，又有机会向前辈学习了！”英田的双拳攥得紧紧的，对笠部兴奋地说着。
两人吃过晚餐，再次来到了那家加油站。这里因为早就被废弃了，并没有用来照明的路灯，而高速公路上路灯的灯光被那个土坡挡着，也照不到这边。幸好笠部的车里放着手电筒，他告诉英田，自己要在这里再仔仔细细查看一遍。英田驾车离开了，笠部看着英田的车汇入了高速公路的车流后，就握着手电筒，弯着腰，在停车场和四周的草丛里又查看起来。
他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那一连串挥之不去的问题：那只装满珠宝的手提箱，到底去了哪里呢？此时，在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有几辆集装箱货车正在驶过，沉重的车身让地面都微微颤抖。笠部听到集装箱货车行驶时那巨大的轰鸣声，不由得在草丛里站直了身体。
几天后，笠部和英田在警署旁边的那家居酒屋一见面，英田就把自己最新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笠部。“那起案件发生后，真田圭介因为工伤，获得了一大笔赔偿。他的右臂也因为这次受伤失去了知觉，没法再继续做押运员的工作了，就离职了。安保公司给他发了一大笔赔偿金，听说足足有两千多万日元呢。他离职后还经常回到那家安保公司，和老同事聊聊天，再请求公司方面多给一些赔偿金。他看上去是很可怜，但寺正佑一的遗孀寺正栊美和女儿寺正原香，就更可怜了。因为他是在意图抢劫的时候被打死的，安保公司当然不会再向他的家属支付赔偿金，保险公司也不管，这孤儿寡母的生活就只能依靠栊美在一家家政学校当料理课教师的收入支持。幸好栊美的课很受欢迎，薪水在这一年来已经涨了两次。就在不久前，她还成为了前辈你的老师。”说完，英田把手往桌上一摊，咧嘴笑了。
听到这里，再看到英田的这副神态，笠部也笑了，他说：“你这小子，看来这一阵子你的调查很下功夫，把和案件有关的人的各种情况都掌握了。”
英田从公文包拿出一只档案袋，说：“对于真田圭介，原来还进行过另外一次讯问。这次讯问笔录虽然只是涉及到了原香的绑架案，但说不定也和加油站里的那个案子有关联。”
笠部接过档案袋，取出里面的案卷，凝神看了起来。片刻后，他说：“英田君，在第二次的笔录里，有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当时似乎没有被关注。”
英田赶紧说：“前辈，你发现了什么？”
“喏，这里记录着真田圭介的一段话。当时警方调查了寺正佑一在案发前后的通讯记录，发现他曾经在案发前接到一则勒索短信。这时警方才知道寺正的犯罪动机是为了筹措给绑匪的赎金。后来，警方又查到这个发来勒索短信的手机号码，还曾经给真田发过一则同样的勒索短信，后来真田还给这个号码回过短信。当警方问到真田圭介这件事时，他回答说自己当初的确接到过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短信的内容是说自己绑架了寺正佑一和寺正栊美的女儿原香，要求佑一把即将在第二天押运的那笔珠宝作为赎金交给自己。真田圭介说，他当时以为某个熟人想和寺正佑一开玩笑，却不知道为何把自己和他的电话号码给弄混了。于是，他就把寺正的号码给对方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