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悬疑世界·茱萸之缺》（4）
遗书里的秘密
邱振刚面前的这一沓钞票，淡野修三已经数了好几遍，每次点算的结果都一样，这的确是两百张面额高达十万日元的钞票。也就是说，这是一笔足足两千万日元的巨款。
他在菱友银行当信贷员已经十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收受顾客的贿赂。他等待这样的机会已经很久了，但当这笔钱真的摆在他面前时，他内心里却充满了紧张、不安。
当年，淡野修三从东京的一家高级会计学校毕业后，就来到这家银行做小额信贷工作。顾名思义，这个部门的主要业务是向小型企业发放小额贷款。在工作当中，和他打交道的，无非都是些雇员不超过五六个人的企业。有时，还会有个人为了创业来申请贷款。他的工作是审查这些贷款申请，如果对方有着比较好的信用记录，能够提供很可靠的财产证明，提出的商业计划也有着比较好的前景，他就会批准这些申请，发放出一笔笔的贷款。在日本这样一个高度商业化的社会里，他的工作当然非常有意义。但是，菱友银行这样的大型金融机构，主要的业务对象还是那些大企业。小额信贷部门存在的主要原因，是为了给这家银行营造一个比较亲民的形象。这个部门毕竟不能像企业信贷部那样能给银行创造丰厚的利润，各个员工虽然也号称从事的是令人羡慕的金融业，但他们的薪水都普遍不高。
然而，同样是从事信贷工作，同样是在菱友银行，企业信贷部的同事，却过着和他们完全不同的生活。这些人手握银行盈利的命脉，他们的工资历来就是整个银行里最多的，甚至比淡野修三所在部门的平均工资足足高出一倍。更让人羡慕的是，他们因为有发放巨额贷款的权力，随时都有大型企业讨好他们。当然，按照规定，信贷员绝不能在工作之外和申请贷款的企业进行交往，但是，在如今这个根本谈不上什么个人隐私的时代，企业总能找到信贷员的各种社会关系，比如亲戚、朋友之类，然后由这些人出面邀请信贷员到各种度假胜地旅游，或者给他们办理高档高尔夫球场的会员卡。这在整个银行里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有的信贷员，出了银行大门后，只需象征性地步行极短的一段路，往往只是转过一个街角，就能坐上等候已久的豪华汽车，奔赴各种灯红酒绿的消费场所。
对于这些行为，银行方面当然一清二楚。接受企业的邀请，无论是去高尔夫球场还是夜总会、酒廊，都不符合信贷员的工作准则。但是，如果信贷员一点儿也不和企业联系，那么单凭一大摞枯燥的贷款申请，是没办法看出企业的实力的。很多不会体现在贷款申请里的企业信息，往往可以在这种私人交往中获得。比起信贷员个人是否在捞取好处，银行方面当然更看重的是，是否最后能顺利收回贷款并得到丰厚的利息。所以，只要信贷员没有真的接受企业方面的贿赂，导致发出的贷款打了水漂，让银行损失惨重，银行管理层也就对信贷员和大型企业的交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而且，信贷员不但在发放贷款的过程中可以获得各种好处，银行在连本带利收回贷款后，负责这笔贷款的信贷员也能得到高额的奖励。
所以，对于本银行企业信贷部的同事，淡野修三的内心里一直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前不久的某天，他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精打采地看着面前的一大摞贷款申请。忽然，有一份报告引起了他的注意。申请者是一家新成立的旅游公司负责人，此人名叫古笕桥也。在报告里，古笕说在东京湾的海面上，每年在不同的时节，都会有各种鱼类的汛期。自己打算买下一艘渔船，专门在不同鱼类的捕捞季节，把游客送到远离陆地的海面上观看捕捞作业，甚至还在船上备好渔网、钓竿等捕鱼装备，向游客提供捕捞、垂钓服务。古笕在报告里说，他的渔船打算以东京的卫星城k城作为母港，住在k城的有钱人非常多，他们虽然大部分都拥有私人游艇，但渔船所能到达的海域绝不是普通的游艇能比拟的。所以，他们一定会被自己精心设计的服务所吸引。在报告的最后，还按照银行对所有贷款申请者的要求，附上了一份申请者的资产证明。
古笕申请的贷款数目是一亿日元，这也是淡野修三权限能所能发放的最大数目。按照菱友银行的规定，淡野修三是资深信贷员，凡是一亿日元以下的申请，他都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发放。当然，他批准的每一笔贷款申请，都需要在部门经理户沵寅治那里备案。
淡野修三以专业的眼光仔细分析了一下这份申请。他觉得里面所设计的这种服务，对于普通人来说的确很有诱惑力，这份商业计划的可行性很大。但是，他从前从未批准过东京之外的企业的贷款请求。于是，他决定亲自到k城那里去实地了解一下情况。那时，淡野修三当然不可能想到，这样的决定将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多么悲惨可怕的境地。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他乘坐从东京开出的短途列车抵达了位于东京湾的k城。他从未来过这里，在简单参观了一番市容后，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顾客不少的居酒屋。他坐下来后，就向老板和身旁的顾客打听这里有没有名叫古笕桥也的人。k城的居民很少，基本都互相认识。老板告诉他，古笕桥也虽然不是k城居民，但最近一两年，他的确一直在k城居住。
他正打算继续问下去，一个男人和一个非常美貌的年轻女子突然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男人大概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剪裁合身、质地高档的休闲西服，那女子则打扮得非常时尚，身上满是闪闪发光的各种珠宝首饰，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你是淡野修三先生吧？”男人客客气气地问。
淡野点点头，很奇怪自己明明是第一次来到k城，在这里谁都不认识，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一番对自己非常了解的样子。
这男人看到他一脸迷惑的神情，哈哈一笑，说：“淡野君，你应该是知道我的啊，否则你也不会来到这里。”
这时，淡野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渐渐发现这个男人的确有些面熟。他又愣了十几秒，又看到居酒屋的老板微笑着朝自己瞟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你是古笕桥也！”
男人点点头，他说：“咦，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古笕说：“我既然向菱友银行申请了小额商业贷款，当然要研究银行对申请者的各种要求，顺便也就研究了小额信贷部的各位啦。”
淡野明白了，古笕在向菱友银行提出申请后，就去设法了解各个信贷员的个人情况。反正他们的照片在银行的网站上都有，不难看到。k城面积不大，一旦有陌生人在街面上出现，肯定会被人注意到。古笕出于对银行在小额贷款方面各种规定的了解，能猜到自己的申请会得到银行方面的重视，接下来也会有信贷员来k城实地考察。古笕肯定对这些餐饮场所交代过，如果有人来了解他的情况马上告诉他。
“这位是室永惠子，是本地电台的播音员。”古笕把身边那位美女介绍给了淡野。惠子甜甜地朝淡野打了招呼，淡野红着脸还了礼，他觉得自己的神情一定非常紧张可笑，毕竟他一辈子都没有和这样的美女这么近地在一起待过。
古笕说：“既然淡野君来到这里，下午就请和我去参观一下k城，顺便让我介绍一下我的各种情况吧。”这正是淡野来k城的目的，他点头答应了。三个人出了居酒屋，步行十几分钟后就出了城，一起来到海边的码头上。
这个码头分为两部分，一半是用来停放渔船的，另一半则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艇。淡野刚想往渔船码头那边走过去，古笕却朝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指着一艘崭新高大的雪白色游艇说：“淡野君，请上船”。
淡野修三非常诧异，心想这个古笕桥也如果买得起这么豪华的游艇，何必再向银行申请贷款呢？但他出于礼貌，并没说出心里的疑惑，而是踩着踏板上了游艇。
艇内的会客室里，早就摆满了各种红酒、啤酒、清酒，当然也有很多不含酒精的饮料以及各种水果。古笕、淡野两人开始谈起贷款的事情，室永惠子给他们倒好酒，朝他们妩媚地笑了笑，说：“今天天气很热，我失陪一下，去洗个澡再来。”说完，她扭动着腰肢走进了旁边的浴室。接着，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惠子的身影在磨砂玻璃门后若隐若现着。
淡野一直呆呆看着浴室的方向，直到古笕咳嗽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脸色一阵泛红。古笕开始说起自己的经营计划，他说的其实和计划书里的内容差不多。
在抵达k城后，凭借一双经验丰富的眼睛，淡野已经感觉到这个计划不太可能在当地取得成功。他思考了一下，然后说：“k城似乎是个贫富分化很严重的地方，本地人中，富人基本都有自己的游艇，而穷人呢，恐怕收入有限，在他们中间开拓出旅游市场的可能性也不大——”
他正说着，就看到古笕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他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古笕拿起面前的手机，朝他一摆手，说：“我有个电话要打，失陪一下。”说完，他就走了出去。淡野听着古笕的脚步声，感觉到他不仅是出了舱室，还顺着舷梯离开了游艇。
于是，偌大的舱室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旁边浴室里的水流声似乎也更加响亮了。淡野毕竟是有着不少阅历的中年男人，他隐约猜到了古笕设计出眼下这个局面的用意。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干得厉害，双手也在剧烈颤抖起来，理智告诉他要尽快离开，但内心深处翻腾的欲望却把他的双脚牢牢钉在地板上。他刚要喝下一大杯酒来安抚躁动的情绪，这时，浴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哎呀！”
淡野快步跑到浴室门口，朝里面喊：“惠子小姐，需要我帮忙吗？”
“淡野君，不好意思，地面太滑，我摔倒了，你能把我扶起来吗？”
淡野不再犹豫了，他重重咽了一口唾沫，机械地点点头，然后推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古笕的这通电话，足足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等他回到舱室，淡野修三和室永惠子正在沙发上轻松地聊着天。淡野看到，古笕一进舱室，就朝室永惠子递了一个带有询问意味的眼神，惠子则点点头，脸上还闪过一丝得意。
古笕坐到淡野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淡野君对我的商业计划想必已经有了更深的了解吧？”
淡野修三局促不安地拿开古笕的手掌，稍一犹豫，红着脸说：“哦，这个……惠子小姐刚刚把古笕君的计划重新介绍了一番，这下我完全被说服了。”
古笕桥也微微一笑，又朝室永惠子使了个眼色。惠子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这两个男人不希望他们接下来谈到的事情被自己听到，于是就朝淡野一点头，走出了舱室。
看着她的裙摆从舷梯上方消失，古笕从桌边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放到淡野面前，说：“淡野君给我的商业计划提出了非常宝贵的意见，这是给你的咨询费。”他指了指信封，还故意让里面的钞票从信封的开口处露出来。
淡野已经看清信封里都是十万日元面值的大额钞票，他估摸着至少有一百多张。他正在考虑要不要伸手去拿，古笕点燃一根雪茄，大口抽了几口后又说：“在淡野君面前我不想说假话。这笔一亿日元的贷款到手后，我并不打算买什么渔船，也不打算在贷款到期后把钱归还给银行。”
淡野对此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他小声说：“那到了还款期限时，你怎么办？”
古笕徐徐吐着烟圈，慢条斯理地说：“到了明年的还款期，我只要选择一个风浪比较大的天气，在远离陆地的海面上扔上一堆破烂木头，然后对银行方面说渔船在台风中沉没，这样的话我只要个人申请信用破产，欠银行的债务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至于淡野君你，也不用有任何担心了，渔船沉入海底，导致银行贷款无法回收，这种局面的出现是天灾造成的，任何人都没有责任。银行方面即使对你有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
望着桌上那从信封里露出的一大叠钞票，淡野修三紧张地琢磨着。他想的是当银行方面知道古笕无法按时偿还贷款后，势必要进行一番调查，那么自己收受贿赂的事情会不会被调查出来。古笕看到他脸上阴郁不安的神情，对他投以鄙视的一瞥，接着把一杯酒塞到他手里，语气轻蔑地说：“淡野君，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淡野仰头把酒杯喝干，这才说：“菱友银行有一项规定，就是所有未能如期收回的贷款，无论是什么原因，银行方面都会派出特派员进行调查，还要写一份调查报告提交给银行董事会。如果特派员到了这里，经过了解发现你没有进行任何经营活动，一定会以诈骗的罪名对你提出控告。”
听到这里，古笕得意洋洋的神情止住了，他张开嘴巴，说：“真的？由天灾所导致的贷款无法偿还，这样的情形也会被调查？”
淡野修三表情沉重地点点头。古笕低头咒骂着，自言自语道：“他妈的，这可怎么办？老子可没想到这一点！”他不停地摸着脑袋，忽然大喊一声“有办法了”！他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一支笔，飞快写了起来。淡野愣愣地看着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好了，这次肯定没问题了！”古笕抬起头，把这张纸递到淡野面前。淡野拿起纸，看到上面写满了字，在满篇字迹的最上端，异常清晰地写着两个大字——遗书！
“遗书？”淡野小声嘀咕着，细细看了起来。他足足看了半小时，才明白了里面的内容。这份“遗书”说的是古笕桥也因为欠下的贷款无法归还，不得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古笕桥也端起一杯红酒，一边品尝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说：“怎么样，这下完全没问题了吧，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菱友银行应该不会再怀疑我了吧？”
“但是——”淡野修三吞吞吐吐地说着，欲言又止。
“我知道淡野君的顾虑。即使有我的遗书，但只要我这个人还好好活着，遗书自然也就不成立了，对吧？”
淡野没有说话，仍旧紧紧地皱着眉。他用这种沉默的姿态，表示赞同古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