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悬疑世界·盂兰劫》(4) - 悬疑世界 - 蔡骏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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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悬疑世界·盂兰劫》(4)

美人脍人心皆如地狱,狱门紧锁。

却总有人会打开门,任妖魔横行。

——题记

雨正细细地下着。这个季节里的雨,总带着一股阴寒之气。萧云韶站在廊前,看着檐前不住淌下的雨水,不禁摊开手掌,往掌中呼出些暖意。

“二弟,谭姬真会在他房里?”

说话的是他的副手戚振发。虽然与萧云韶并称为“貔貅双刀”,只是戚振发自知与这个结义兄弟相比相去甚远,所以甘当副手,有什么事都让萧云韶拿主意。

“贝勒府不是旁人能随便进出的。守得如此之严,定然还在府中。”萧云韶轻声道。

“要大伙儿一块进去么?”

萧云韵看了看四周。那个仆用仍在忙忙碌碌地做自己的事,似乎全然不晓会发生一件大事。他低声道:“不必了,我一个人进去吧,这是贝勒府内院,不要惊了列位福晋。”

戚振发惊道:“你一个人?二弟,这家伙可是……”

萧云韶止住了他的话,解下佩刀,交到戚振发手中道:“大哥,你在外面看着。若斗起来我真个不支,你再进来不迟。”

戚振发见他解下了刀,不由一怔,道:“二弟,你不带刀成么?”

萧云韶的刀法虽然声誉不及有“天下第一刀”之称的金刀邓虎侯之隆,但戚振发知道自己这个拜弟真才实学实不在邓虎侯之下。而萧云韶虽然长相文雅清俊,出手却狠辣之极,虽然与戚振发并称“貔貅双刀”,其实武林中都在传说,鬼刀萧云韶,杀气已在得享大名数十载的邓虎侯鱼鳞紫金刀之上。现在萧云韶竟然解下了这把向不离身的鬼刀,戚振发不禁有些惴惴。

萧云韶嘴角抽了抽,浮起一丝冷笑,轻声道:“我也不相信会斗不过此人。”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戚振发看着他的背影,心急如焚,想说却又不敢,只是将左拳重重往大腿上一敲,低声道:“兄弟们,当心了,若是萧大人有个闪失,大家就并肩齐上。”

九曲长廊,曲曲折折,两边的雨有如一张碎珠结成的大网。萧云韶走到门口,长长地吸了口气,刚要敲门,却听得里面有个人道:“进来吧,门没闩上。”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优雅而温和。他微微吃了一惊,脸上仍是平静如常,轻轻推开门。

门一推开,一阵幽幽的酒香扑鼻而来。他定了定神,方才跨进门槛,笑道:“吴大人真是好雅兴,下官来做个不速之客了。”

天色有些昏暗,屋里没有上烛,更显得暗淡。一个人正坐在角落的小桌前自斟自饮,桌上只放了一个青花瓷盆。这瓷盆极大,几乎占了半张桌面,盆上的花纹青得仿佛要滴下水来,里面盛的,居然是一幅仕女图。

萧云韶坐了下来,看了看盆中,淡淡笑道:“吴大人果然高明,闲居小酌,亦是如此精妙绝伦。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诚哉斯言。”

坐在他对面的吴淇,乃是号称“京师四把刀”中的第二把,亦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厨,任铁贝勒府总厨。现年三十三,却依然唇红齿白,一如少年。做厨子的,大半身体痴肥,吴淇却长得瘦削清癯。他以诗画入厨艺而闻名,名画师阎铁翎自言曾观吴淇拼盘而悟画意,而专工章草的朱丹岑则言学书者未观吴淇厨艺,入神品终生无望。桌上这盆脍原只平常,观来却几如仇十洲、唐伯虎的工笔仕女,未尝入口,已觉说不出的妥帖快意。

吴淇也微微一笑,道:“萧大人过奖。近日贝勒爷胃口不开,在下闲居无事,不禁技痒。适治此美人脍,萧大人有兴,不妨陪在下小酌三杯何如?”

酒是温在一边的一只红泥火炉上的,一把宜兴陶壶嘴里正吐出一圈圈白气,酒香已如有形有质,满溢室中。吴淇给他倒了一杯酒,萧云韶道:“吴大人既然有言,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拿起筷子,看着盆中那幅拼成的仕女图,却有不忍下箸之意。拼盆虽只小技,一般以多种菜肴搭配,拼出图案来,这盆仕女图却只用了一种材料,拼出的却纤秾有致,几疑不是拼成的,而是以鼠须笔点染勾描画出来的。他叹道:“吴大人神技,下官真个不忍为逞口腹之欲而坏了这幅好画。”

吴淇叹道:“萧大人也是着相。红粉骷髅,色相原只弹指一刹那。诸法悉空,名为无相。凡有相者,皆是虚妄。”

萧云韶凛然一惊,道:“吴大人说得是。”他从那仕女的裙边挟起几缕脍丝,却惊异地发现那裙子真如穿在盆中女子身上一般,夹起裙边后,竟然露出下面的腿来。他惊叫道:“真个奇妙!”虽然明知这裙下的腿亦是以脍拼成,但看去粉红白皙,如凝脂,如美玉,如春冰,如蝉翼,几与真的美人无异。再看着那仕女的脸,只觉盆中女子的眼光柔腻如水,如嗔似喜,有种说不出的诱人之感。他夹着那几缕脍丝,一时间心潮起伏,也不知想些什么,既想再将那裙边撩起一些,又觉如此太过唐突佳人,可要放下又十二万分地不愿。思前想后,只一瞬间,一张脸已如涨得通红,筷子也如千钧之重,几乎要举不起来,喉头的一口气息咽不下,吐不出,说不出的难受。

吴淇忽道:“空散销沉者,色尽心亡。萧大人,若不能持空色观,此美人脍与吾兄实有百害而无一益。咄!”

他伸出筷子来在盆中一搅,盆中脍丝如水,刹那间已被搅作一团。萧云韶只觉前额如遭巨锤一击,这口气方才长长吐出,但见盆中已是红白相间,狼藉一片,不复那美人容颜,不禁叹道:“可惜!可惜!”

吴淇叹道:“世人皆执迷色相,萧兄亦不能免。”

萧云韶看着筷子上夹着的那几条脍丝,犹想着方才的惊鸿一瞥,只是现在却已不复见到了。他只觉心头空落落的极是茫然,叹道:“这等极品,转瞬即逝,惜哉。”

吴淇道:“美人脍原本就有九宜九不宜之说。治此肴,宜雨不宜晴,宜阴不宜阳,宜月不宜日,宜静不宜喧,宜清不宜浊,宜寒不宜暖,宜醉不宜醒,宜暗不宜明。今日诸事不宜,原本就不该治这道菜的。”他说着,也伸出筷子,夹了一缕脍丝抿入嘴中,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萧云韶打量了一下筷子上的那几根脍丝。脍丝切得极细,几如发丝,但每一根都一般长短、一般粗细,极为难能。他将那几缕脍丝放入口中,只细细一抿,那几缕肉丝便如春冰一般眨眼化尽,但口中却留下一股异样的鲜甜,几乎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只吃了那么几根脍丝而已。他又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那酒也滑如丝缎,入口竟似长而不断,直入腹中,便有一缕暖意升起。他呆呆地坐着,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脍之一道,中原久已不传。以前读晋人傅玄《七谟》,中有句云:‘脍锦肤,脔斑胎,飞刀浮切,毫分缕解。动从风散,聚似霞委。流采成文,灿若红绮。’只觉这些都是文人狡狯,生肉切得再细,终有腥膻之气,所以才尽说些色形。今日得尝异味,方知色味俱是妙不可言。”

吴淇淡淡笑了笑,道:“昔张季鹰思吴中鲈脍莼羹,千里命驾而归。若脍食空有其形,谅他也不会弃官不做了。”

萧云韶又夹了一筷脍丝放入嘴里。初食之时终觉得有些异样,但吃了两筷,便觉滑腻脆嫩,兼而有之,更毋论其味之美了。嘴里的脍丝不须牙齿咀嚼,只消轻轻一抿,就化为清水,而味道却浓郁芳香,与他吃过的各种美食都全然不同,只怕尝过这等美味,只怕今生再难对他物有口腹之欲了。他又喝了一口酒,道:“吴大人,脍之一道,中原久已失传,不知大人从何处又得来此法?”

吴淇道:“《毛诗》六月之章有云:‘饮御诸友,炮鳖脍鲤。’至两汉,脍食更是播于辞章,傅毅《七激》有云:‘涔养之鱼,脍其鲤鲂’;陈思王亦云:‘脍西海之飞鳞’。至唐宋,咏脍之作尤多,然到元明两朝便日趋其少,至国朝已无余一矣。中原食脍之风,国朝已亡,然东瀛却仍存唐时东渡之《砍脍书》,我便是自此书中学得此法。”

萧云韶喃喃道:“便是那一次铁玉两位贝勒爷在易牙斗厨时的事吧?”

铁玉两位贝勒,都位列当今的四大贝勒。两位贝勒爷一般地年轻好胜,又嗜酒色如命,因此常在一处。只是两人家世仿佛,身份相埒,自然互相也有争强好胜之心。玉贝勒在府中建了一座枕溪阁,铁贝勒便大兴土木,在府里建了个听月楼;铁贝勒得了擅笛的谭姬,玉贝勒便千方百计,从姑苏以黄金千两买来了精擅洞箫的沈眉妩。十一年前,也不知被何人撺掇,两位贝勒爷又争上了闲气,说自家的厨子方是天下第一。

那时吴淇是铁贝勒的总厨,因为他表字仙随,便与玉贝勒家的总厨高颂仙,还有御膳房崇仙琴三人合称刀俎三仙。崇仙琴是旗人,因为是御膳房的人,做的菜到底如何,旁人也知之不详。不过吴淇与高颂仙两人因为常为达官贵人借去操办家宴,他们的手艺有目共睹,向来被评为一时瑜亮,不相上下。与吴淇的样子不同,高颂仙人魁梧高大,但思路极细,做的菜也兼收南北两派之长,不似吴淇专工南派。他们两人的主子有明争暗斗之心,两人倒没这么多想法,只做自己的菜。那次铁玉两贝勒包下了易牙居,相约以三道菜决胜负,定要比比是铁贝勒平时吃得好,还是玉贝勒家的菜美味。

吴淇抬起头,看着屋顶,道:“正是。萧大人,原来你还记得。”

萧云韶道:“此事京师上下,哪个不知,当时还传说了几个月之久。那时我还是个小孩,还在随师傅习练武艺,便听人说了许久。唉,”他忽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高颂仙。”

高颂仙么?吴淇嘴角抽了抽,但他知道那不是笑意。高颂仙这个人,他已差不多要忘了,今日萧云韶一提,忽地想起来。往事又都历历在目。

“你比得过高颂仙么?”

铁贝勒将茶盖轻轻一磕,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薄胎景德镇雨过天青瓷茶碗发出清越的一声响。余声袅袅不绝。吴淇垂手站在一边,道:“回贝勒爷,旁人不知,但小人观摩过高颂仙做出来的菜。他精擅炒法,但刀工却较小人颇有不如。”

铁贝勒道:“刀功不好么?”他咂了下嘴,又道:“也不觉得啊,他切的菜仍然有模有样的。”

“那是高颂仙擅长扬长避短,将刀功不佳这毛病已掩过去了。贝勒爷,小人做的发丝菜心,每根菜可切至一尺长而不断,高颂仙做的这道菜,菜丝较小人要粗两倍以上。”

铁贝勒啐了一口,将嘴里的一片茶叶啐在青砖地上,骂道:“还以为你说什么呢,就这个玩意儿。那道发丝菜心,细则细了,吃起来也吃不出有什么两样的。”

吴淇微微一笑,道:“贝勒爷,若是切菜心,自然吃不出有什么两样,不过今番比试的第一道菜可是虎丹啊。这东西,若是切得不够薄,里面就会有腥味去不掉,味道便大打折扣。”

所谓虎丹,是东北虎的睾丸。此番玉贝勒的堂兄,吉林将军贵海给他捎来了四颗虎丹。这四颗虎丹都有小儿拳头一般大,是东北虎发情时割来的睾丸。东北虎本就极凶狠,发情时更是势不可当,得到这四颗虎丹大为不易,铁玉两贝勒府的总厨对决,第一道菜便是上这道虎丹,每人各做两份,互相品尝,以较高下。

听吴淇这般说,铁贝勒不禁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道:“听说吃了虎丹,能固精壮阳,龙精虎猛,可是真的?”

吴淇的眉头极微弱地皱了皱,道:“是有此说。不过虎丹原本就颇为腥膻,发情时割下的,更是膻味难当。若不将这膻味烫去,虎丹便难以入口。当初献给老佛爷的虎丹,崇仙琴切成极薄薄片,先以煮沸的玉泉水烫过,再将预先冰镇好的玉泉水激过。如此三烫三激,方才除去异味,再以浓香之味调和,老佛爷还嫌有点腻,说崇仙琴糟蹋了好东西,打了他五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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