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悬疑世界·桃符声魅》(4) - 悬疑世界 - 蔡骏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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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悬疑世界·桃符声魅》(4)

手稿

摄氏二十二度

黄昏时分,当出租车在这段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尽头停下后,十津青寅一声不吭地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纸币交给司机,低垂着头下了车。京都水町横宰道六丁目——他默念着手里纸条上一行潦草的字迹,一户户盯着路边人家的门牌号码,没精打采地向石子路深处走去。

青寅的职业,是东京一家休闲读物《大侦探》的编辑。从这个名字就看出,这是一份专门刊登推理小说的刊物。在日本,这样的刊物足足有上百家。前一天,他接到主编小渊平四郎的命令,让他远赴京都,向小说家小荻友司组稿。

小荻是这几年最走红的女小说家,为了免于被约稿的编辑和上门采访的记者打扰,一向避不见客。目前,一部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正在京都拍摄,她因为同时担任了这部电视剧的编剧,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待在京都,和剧组一起住在一家高档酒店里。

“她这部电视剧,大概三个月后就能制作完毕正式播出,如果我们能够及时拿到她的最新作品,在电视剧播出时刊发,到时刊物一定能大卖。所以,十津君,你这次组稿任务非常重要,一定要成功!”小渊大幅度挥动着手里的雪茄烟,眉飞色舞地高声说着。

看到主编因为兴奋过度而涨得溜圆通红的胖脸,十津青寅在心里暗暗叫苦,因为这分明是一个毫无任何成功希望的任务。

“小荻友司是如今红得发紫的年轻女小说家,找她约稿的杂志、出版社、电视台不计其数,就凭自家刊物少得可怜的稿酬,怎么可能能拿到她的作品呢?”

青寅所在的刊物,曾经有过极高发行量,但这几年来,也和很多刊物一样迅速衰落,这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读者厌倦了纸质媒体,转而只在手机上阅读新闻和文学作品。如今,《大侦探》每期只有寥寥两三千份发行量了。这样一来,每期刊物销售的收入、从商家获得的广告费都急剧减少,自然无力向优秀作家支付令人满意的稿酬。这样一来,更没有作家肯把好作品投给这家刊物了。

看到主编踌躇满志的表情,青寅还是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小渊主编拍着他的肩膀,说:“十津君,不用担心,当年小荻友司在刚刚出道时,还多亏了我们肯拿出版面发表她的小说。就是凭在我们这里发表的小说,她一口气获得了好几个文学奖项,她的名字这才被读者熟悉起来,所以,你代表我们杂志向她约稿,这个面子她一定会给的。”

主编说完,见他的神情还是畏畏缩缩的,就把脸上的神情一绷,语气冷峻地说,因为刊物收入减少,现在杂志社处于惨淡经营的局面,为了减少支出,现有的职员恐怕必须进行裁减。工作不力的编辑,肯定会出现在裁员名单上。

听到这里,十津青寅再也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赶到京都,到了那个电视剧剧组下榻的酒店,向小荻友司当面约稿。

结果丝毫没有意外,他在酒店大堂里从中午一直等到深夜,才等到剧组从外景地返回。但是,他没能看到小荻本人,只是在剧组乱糟糟的人群里认出她那个趾高气扬的经纪人。他刚凑上去说了自己的约稿请求,就被这个经纪人毫不客气地回绝了。

“小荻小姐最近太忙了,每天晚上的拍摄结束后,还要和导演一起修改剧本,往往到第二天凌晨才得以休息,实在没有余暇答应你们的请求了,请务必原谅!”

青寅垂头丧气地走出小荻所下榻的酒店,走进旁边的一家酒吧,打算喝上一杯安慰一下自己。这时,他看到小荻在和几个明星模样的男女青年在酒吧的豪华包厢里一起痛饮。

他用廉价酒把自己灌醉后,找了个便宜的民宿睡了一夜。第二天,他酒醒后出了住处,头脑昏昏沉沉地走在京都的街道上,无心欣赏古色古香的市容,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到东京后如何向主编交代。

这时,他望着周围的地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

《大侦探》是一家小型的杂志,所有的编辑除了约稿、编稿,同时还要担负发行工作,每人名下都被分配了一些订户。每期杂志出版后,编辑都要给这些订户寄送杂志。青寅记得自己负责的订户里,有个名叫寺内健治的,地址似乎就在附近。他一直怀疑,这人是否就是那个推理小说家寺内健治。

说起来,寺内健治在三十年多年前曾经风云一时,风头不比如今的小荻友司差。但是,他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没有小说问世了,而且还离开了东京。如今,大概只有年纪在六十岁以上的读者才会对他的名字有印象。

在日本,优秀的推理小说家总是层出不穷。对于寺内健治为何突然创作乏力,当年报刊上虽然有过热议,还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猜测,比如有人说他身患重病,不能继续执笔写作了,有人说他因为爱情受挫,从而对人生绝望,还有人说他的父母要求他把精力放到家族生意上,但是,随着新人的出现,他的名字就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青寅想,在当今读者中间的影响力,寺内健治当然无法和小荻友司相比。但是,在对小荻友司已经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如果能拿到寺内健治的作品,总算不虚此行,能对主编有个交代了。

他还记得,在《大侦探》编辑部里,同事之间曾经讨论过寺内健治,尤其是年纪比较大的资深编辑,对他更是赞不绝口。

“对现在的读者来说,寺内健治完全是一个活在恐龙时代的人物,但当年他的小说每次发表,都能在读者当中引起抢购的热潮呢。”

“他的心肠真的非常好,从不肯拒绝编辑的约稿。”

“现在的小说家,可没有一个像他这么好说话的啦。”

他想,既然同事们都说他性情和善,应该不会拒绝自己的。

想到这里,他在街边一处长椅上坐下,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找到了健治的地址。

终于,在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京都时,青寅在巷子深处,那条石子路的尽头,找到了寺内健治的住所。

刚刚在走下出租车时,青寅就觉得,这里算是京都市区的边缘地带,周围环境虽然很幽静,但总体来说,还是有些过于偏僻破落了。寺内的房子更是一栋古旧的住宅,大门上的木漆早就脱落了很多,低矮的围墙也有些残破了。

看着这样的情形,青寅一阵灰心,觉得这位当年的文坛健将大概真的是因为无力推出高质量的新作,才不得不搁笔的。他本来都要转身离开了,但转念又想,既然来了,就试一试吧。

况且,他已经无法抓到别的救命稻草了。

青寅轻轻敲打着房门,过了好一阵,才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女人来开门。这个女人大概五十岁,个子比普通女性高一些,她额头上虽然满是细密的皱纹,但五官清秀,眼神温和,腰身更是挺拔灵活,没有丝毫的臃肿。

她说自己是这里的女佣,青寅赶紧递上名片,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女仆听完,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的神色,告诉他寺内健治正在厨房里修理煤气灶,他需要在书房里稍等一下。

他跟着女仆穿过院子里用石片铺成的小路,走进了书房。

院子里没有花坛、池塘之类的修饰,只是在靠墙的地方高低错落地堆放着几株盆景,看起来异常整洁。

书房内部的陈设也很简陋。只是在窗下有一张书桌、一把木椅,房间另一侧则摆着一只不大的书柜,书柜旁是两只蒲团。他仔细看了看,书柜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其中以文学类的为主,书柜的最下面一格,则是满满当当的旧稿纸。

他正微微低头,想瞟一下稿纸上文字时,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喏,这些稿子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了。”

他回头一看,一个穿着一身简易和服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进来。他在书桌前慢慢坐下,朝青寅平摊开双手,让他看看自己手掌上的油污,说:“唉,家里的煤气灶总出问题,这个月已经泄露过三次了。这个煤气灶和这栋房子年纪一样大,如今它也和我一样,都已经老得不中用啦。”

青寅耳边响着寺内健治的说话声,眼神仍然紧紧盯着那几大叠稿纸。他想着,原来这些稿子写于三十年前。那时,不正是寺内健治创作生涯的巅峰时期吗?三十年的时间,把一个红极一时的推理小说家变成了一个需要亲手做各种家务的居家男人——

“当时,无数的杂志向我约稿,我呢,总是想找一家稿酬最高的。一份稿子在各个杂志社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因为我总是和对方讨价还价,导致杂志社对我失去耐心,我也和自己赌气,舍不得用稿子去换自己不满意的稿酬,就这样,稿子也就失去了发表的机会。”健治仿佛透过青寅的神态看到了他心里想到的事情,微笑着说。

“老师的意思是,这些作品都没发表过?”青寅惊讶地问。

健治点点头,说:“是啊,我辛辛苦苦写出来,又由阿菊——”说到这里,他抬起拐杖,指了指正端着一盘茶点放到两只蒲团之间的那个女仆,继续说——“辛辛苦苦誊写出来,就因为我的贪心,最后落到这样一个无法面世的结局。唉,想想看,三十多年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世界上没有电脑这个东西。任何一个作家,都要在稿纸上用钢笔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作。这种状态,哪里是现在这些在键盘上敲打一番就能弄出一篇小说的年轻人能想象的啊。”

青寅一阵激动,出于编辑工作的职业敏感,他马上想到,寺内健治三十多年前的未刊稿,暂且不论内容如何,就凭这一点就是极大的卖点。更何况,当时正值他的黄金时代,那个时期他的作品,每一篇都是了不起的杰作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双眼放光,刚要说些什么,健治却眯起眼,看了看手里的名片说:“十津君,这些稿子我是不打算发表了,里面的故事背景什么的,还停留在三十多年前,如今的读者,对这些是不会感兴趣了。”

青寅说:“老师,您过虑了。您的作品,每一部都会有大批读者追捧的。前几年,宫部美雪女士把松本清张老师的遗作,重新编选了一番,在出版后获得极高的销量。甚至就连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前辈更加久远的作品,再版后都不缺乏读者。更何况,老师的这些作品从未发表过,就更不用担心了。请您把这些作品交给我,我们刊物一定会把您的作品隆重推出,说不定,会重新在读者当中掀起一阵‘寺内热’呢!”

“哈哈,什么‘寺内热’,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啊。你这个年轻人,说的话我虽然很爱听,但我知道,自己这把年纪了,早就不知道现在的读者喜欢看什么样的小说了。”寺内健治摇着头说。

青寅还要继续说下去,健治挥手打断了他。他无奈地轻轻叹口气,说:“老师,我这次来,就是向老师约稿的,希望能得到老师的支持。”

“老师十年前得过一场大病,后来,医生就叮嘱老师,再也不能写作了。”健治还没回答,那个名叫阿菊的女仆端着茶盘,站在书柜前悲伤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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