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高垣那天走得极干脆,仿佛一秒都不想在钟情眼前多待,也不想多看她一秒钟。
钟情选择放弃高垣时,心中并无太大波动,但这次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她心里却并不平静。
她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消失在街道远处的车尾灯,难得的心里有了点异样。
她大约明白自己心里的想法,凭借高垣喜欢她,所以她向来有恃无恐,即便高垣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也不怎么重要,毕竟,她只看近在咫尺的偏爱。
偏爱这种东西,她得到的少,但挥霍起来却肆无忌惮,因为高垣的态度看起来仿佛能无限量供给她。
只是,她从小就明白一个现实,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与偏爱,所以,当一切戛然而止时,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更何况,高垣的这份偏爱,从来都是有条件有代价的,所以,更容易让人清醒。
她想起多年前被钟老夫人收养时的旧事。
从在孤儿院里被挑选考察,到最终脱颖而出进入钟家,对于那时候尚且年幼对前途完全一无所知的她而言,实在是足够漫长。
钟情的出身并不好,有记忆后呆的地方就是偏僻地方的老破小孤儿院,在那个条件不够好各种法律法规尚且不够完善的年代,能够安稳的活着就是一种奢望了。
至于在群体内部被欺压,在外面被坏孩子欺负,那都是家常便饭。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钟情,自然不会是什么听话乖巧的小孩子,那时候年幼的她完全看不出来日后能有这么漂亮的脸蛋,顶着营养不足细条身体的黄毛丫头,只会用拳头保护自己,时常鼻青脸肿。
又野又蛮霸的野丫头,也难为钟老夫人居然将她看进了眼里。
时至今日,她其实也并不是特别清楚当年钟老夫人收养她的原因,虽说失去了血缘关系最亲近的孙女很伤心,想要往家里领个小女孩慰藉心情,但以钟情的条件,完全谈不上首选与优选。
但是,在众多被筛选的孩子中,最终被选中的却是她。
进入钟家时,因为女儿夭折,她面对的是一对不喜她出现的年轻夫妻,和一位深沉优雅说一不二的老夫人。
在钟家其实并不比在孤儿院好多少,虽然不用饿肚子,也没人和她打架,但是,束缚在身上与心上的无形枷锁却仿佛更多更重。
对她态度疏远冷淡的钟泓,对她厌恶憎恨的林妙君,钟情第一次从别人嘴里知道“鸠占鹊巢”这个词语时,就明白了了自己是他们眼里令人厌憎的野杜鹃。
那时候的钟情尚且天真,还曾经抱有过离开的想法,虽然尚且年幼的她并不太明白自尊是什么,但已经有了稚嫩的自尊与骄傲。
她宁愿回去孤儿院挣扎求生,也不愿意在钟家规行矩步处处压抑。
但无能之人的反抗是没有价值也没有意义的,即便她和钟家所有人之间没有什么亲情缘分,但她还是在钟老夫人身边慢慢长大了。
她约束她,教育她,培养她,无需疾言厉色,也无需大声训斥,只凭淡淡眼神与寥寥言语就一根根拨正了她身上的反骨。
反正对那时候满脑子野心思的钟情来说,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自己长大之后会变成一个别人眼里的淑女,毕竟,比起动脑子,她那时更喜欢动拳头。
她太记得在色彩黯淡的孤儿院里,自己一个人对着老旧的镜子,看着镜子里鼻青脸肿的孩子,对她说――
“保护好自己,好吗?”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只需要动用拳头保护自己,到竭尽心力让自己适应钟家。
也是在进入钟家之后,她发现自己是一个非常善用心机的人。
就像某些人背地里念叨的那样,她出身不明,谁知道身上遗传着什么人的卑劣基因,骨子里就和尊荣富贵的钟家格格不入。
钟情承认自己天生心眼多算计多,不过,她那张被钟老夫人培养出来的完美假面效果还是很不错的,聪颖懂事,贴心乖巧,在家里是一个会被许多人喜欢的乖孩子,在外面是一个出色的别人家的孩子,仿佛她真的天生就是钟家养育出的钟鸣鼎食的小公主。
她被教育得很好,至少钟老夫人是满意的。
对,满意,满意她是一个优秀的作品,至于喜欢,她并不清楚。
至于钟泓和林妙君,前者有着极好的教养,是个尽职尽责的养父,后者,厌恶她已成本能,心意从不曾更改过。
钟情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是当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尝试着对林妙君叫出“妈妈”这个词时,换来的是她的崩溃与歇斯底里。
林妙君并不想要一个鸠占鹊巢的便宜女儿,钟泓也不想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让妻子痛苦伤心,对于这种情况,饶是睿智如钟老夫人,也无能为力。
毕竟,人的情感无法被安排。
那时候小小的她站在钟家富丽奢华的客厅里,置身于被挑选品评选择的处境里,无声沉默。
她只能被安排被挑拣,没有选择与拒绝的权利,即便她从来都没有想要讨好钟家所有人的心思。
不喜欢她的人,她也不会付诸喜欢,讨厌她的人,她也不会在意,但如果伤害她,她会拒绝和反抗。
可是,有些时候,拒绝和反抗也是一种奢望。
因为,层层叠叠的枷锁捆住了她的手脚,锁住了她的嘴巴,她只能动弹不得。
钟情不喜欢回忆过去,很多年也不曾去回顾那些往事,但在今天,和高垣彻底告别的这一天,她难得的在回忆里沉浸了几分。
大概是因为,和高垣的告别也是一种需要同那些回忆放置在一起让人不太想去回顾的过去吧。
外面响起了簌簌雨声,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快。
在钟老夫人因为癌症住院的那段时间,她多数时间都陪在了她身边,优雅精致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十分讨厌别人看到自己狼狈与凄惨的一面,更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怜悯与同情。
钟情自觉自己在这方面和钟老夫人很像,不知道是她天性如此还是言传身教。
陪伴钟老夫人的那段日子,天色仿佛总是灰暗的,时间总是走得很慢,她亲眼看着她衰弱,无声,痛苦,到最后骨瘦如柴。
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养了她教了她的老太太,也没留给她太多温言软语与闲话家常。
她只是冷静的处理遗产,安排自己的后事,规划钟家的后路,可惜,那时候的钟家早已江河日下,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力挽狂澜的人。
钟泓不行,钟情更是不行,她只是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背负不起任何东西。
送走老太太那天,天气很晴朗,太阳很晒,仿佛眼泪都随着阳光被蒸发了一般,她的眼睛流不出任何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