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入内
〔瑞士〕格罗贝蒂格罗贝蒂(1949—),瑞士女作家。主要作品有《为了二月份去死》、《禁止入内》等。
过去有一座房子,它和当时人们建造的、被不无敬畏的称作别墅的那些小房子并无区别。由于时间的严酷,幻想高翔远举已成为不可能,许多人便以无法补偿的痛苦为代价,把他们的幻梦最终压缩到同这个被称为别墅的长方形平行六面体一般大小。因为许多人的生活目的在于尽快清除他们自己屋前的积雪,因此别墅代表着一种巨大的社会进步,虽然它并没有使所有的问题得到解决。
例如,别墅并不能预防孤独。恰恰是出于这个理由,设计师们才让别墅一个挨着一个,甚至几乎互相靠在一起,不过它们还是建造在各自的土地上,这给人一种极为宝贵的自由的感觉。
尽管设计师们做出了许多努力,但当人们一旦独自留在别墅里的时候,他们仍会焦急不安地寻找他人的形象:他们或者急着打开电视机,或者跳上汽车到城里去,或者不停地打电话,或者跑到窗前看走过的行人和观察在深灰色的天空下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绳上的女邻居。
但是我们所说的这座房子,与当时犹如庞大的舰队一般的别墅群比较起来,有两点优越性:其一是它的占地稍大于普通的别墅;其二是它的花园不知道耍了什么花招,竟然一直延伸到湖边。
本来应该谈谈这个湖,谈谈它跳动的涟漪,清晨的闪光和夜色中仿佛从水底喷出的光辉,还有它能将天空中的一切灰色吸收的巨大能力,一切灰色,板岩灰,鼠灰,珠灰……本来应该谈谈这些,但时间紧迫,加之湖在这个故事里只起次要的作用。这非常令人遗憾。
今天人们依然如此,他们一旦占有了什么的时候,他们不是感到轻松,不是把那东西为我所用,而是握紧了拳头,要是有人敢碰一下的话,他们就一拳打出去。别人艳羡他们的所有,他们很可以接受,但决不允许别人染指。过去,心理学家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迫不及待的研究,他们阐述了“恐怖症”(例如包括在火车到站前的二十或三十分钟就要穿好大衣的老太太的行为)的理论和“强迫症”的理论。
至于把一个人看到外人的脚踏在他的草坪和他的私人土地上所产生的情感应该归入哪一类的问题,便引起了某些学派之争。
你们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仔仔细细地寻找所有可疑的杂草(把它们拔得一根不剩!什么三叶草,看麦娘,梯牧草,黄花草,狗牙根,鸡脚草,当然还有黑麦草!)你们不遗余力地修建一块值得你们信赖并和你们的地位相称的草坪,光滑得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怎么能够容忍随便一个什么蠢家伙用脏鞋去践踏它,用全身的重量去压它呢?
这座房子的主人和他的妻子心神不安地接连窥视了好几个小时,看看是否有人把脚踏在了那条沿着湖边穿过花园深处的公用小路之外。
行人走过,人数不多,有时,有的人把脚踏在完美无缺的草坪上,有时,孩子们在这块美丽的家庭草地上追逐游戏。
他们感到难以忍受了,于是毅然决然地定购了一个通告牌(五十五公分长,四十公分宽),上面用闪亮的黑字写着“私人财产”,他们把通告牌插在公用小路路边的地上,犹如在那里植下一棵树。
接连许多天,每逢他们走到通告牌那边,他们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满意之中。
可是用什么来解释呢(恐怖症还是强迫症?),一种模糊的感觉很快就动摇了他们满意的心情。
通告牌顶用吗?
一名专家建议他们再补充上“禁止入内”这几个字,并且把他们为此应付给他的咨询费用数目寄给了他们。
他们按着专家的意见行事。
“私人财产———禁止入内”,醒目的黑色大字。他们在通告牌的背后观察它,心里默念着,颇有自得之意。
可是,尽管牌子立在那儿,行人们走过,他们又起了疑心……一个通告牌不会使任何人服从,应该采取更有力的办法,应该确保无虞。
这个想法早就在他们心里了,但是他们一拖再拖,因为他们总觉得湖也是属于他们的。假如他们要用一道栅栏把自己和湖隔开,他们再到湖边的浅黄色沙滩上就会有离开家的感觉。
然而,在一个睡意始终跳跃在花园里而不愿归来的夜里,他做出了决定。
他让人在房屋四周围起了一道小栅栏,把公用小路和湖都推到了另一边。这很残酷,但却更为稳妥。
工人竭力使栅栏好看,使用的是交叉的木条。交叉的木条后面是绿色可人的草地,确实不错,行人虽然很少,但他们肯定会心里说:“噢!这儿多漂亮啊!”想到这里,房子的主人和他的妻子心里便感到温暖和满足。
也许现在应该对某些事情做一些澄清了。不应该认为房子的主人和他的妻子不需要同他们的同类接触,他们也同其他人一样对孤独感到痛苦,但令他们更感痛苦的是他们看到别人践踏属于他们的草坪,属于他们的土地。
对这种痛苦的起因和归类,心理学家们难以取得一致的意见,但这种痛苦却是实实在在的。
时光之磨把每日的生活变为一些琐碎的事情。早晨,咖啡壶在炉子上呼呼作响,烤面包器上的面包片向上跳着,发出令人垂涎的香味。邮差就在这时送来每天的报纸。
这是一种任何东西也难以破坏的和谐。
星期六和星期日,他们到花园去,或者莳弄园子,或者带着满心喜悦看着他们眼前的一切。
的确,这肯定是一种任何东西也难以破坏的和谐。
可是主人到了社会称之为“退休”的年龄(令人想起“从俄国的撤退”)。经过职业生涯的布列津纳河之后,退休对一名劳动者来说意味着一种巨大的轻松和生活的改善。
不幸的是伴随着退休的到来,人们终于有了思考的时间了。他也开始思考了,特别是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所有那些在世界各地发生的糟糕的事情令人深思……
人们为什么会这样?当他们终于有了可以思考的“好时光”
的时候,他们却立刻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一道小栅栏,绝对挡不住任何人,而一个通告牌,又不会咬人,他不停地在心里嘀咕。
必须做点什么。
在一个能干的园艺工人的帮助下,他们植起一道篱笆,美丽,高大,枝叶繁茂,如同那围在墓地四周防备死者去折磨活人的篱笆一样。有了一道篱笆,他们就可以完全放心了。
一天夜里,他在卧室衣橱的镜子里久久地凝视那苍白的月光之后,猛然拍了一下额头:可是活人呢,活人穿越篱笆却易如反掌,如果他们想这样干的话!
第二天,让那个交叉木条的小栅栏见鬼去吧!“栅栏兄弟公司”立起了一座结实的新栅栏,崭新的金属闪闪发光。“好像给篱笆戴上了手套。”他们兴奋地叫道,“就像它们始终在一起一样。”
他们看着铁栅栏,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是要想看湖的话,他们现在得上楼了。
他们后来又买了一条狗,您觉得如何?
买狗也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那天夜里,主人觉得他脑后的脖子上渗出汗珠来:假如有一个人这样说:“一道这么结实的栅栏,肯定里面有值钱的东西怕偷,嘿嘿!”对这样一个人来说,这些栅栏就挡不住他了,他会像孩子一样一翻而过。
但也不能随便买一只狗,不是买那种叫起来像哭一样,人一抬脚就缩回去的小东西。
不,他们买了一只又长又大的狗,浑身黑毛,体魄强健,只要它咕噜一声,你就吓得在原地不敢挪动一步。
于是他们自豪地在通告牌上又添上了:“小心恶犬!”
可是被吓得三次不敢入内的邮差拒绝再来送信了,这并不奇怪。
信,他们永远没有。报纸,他们不再订了,反倒节省了一笔开支,何况报上有的只是令人扫兴的消息。至于账单,却应该尽早地从邮局的信箱里取出来。
当他们最后的几位朋友也因为害怕那只狗而不再登门拜访的时候,他们感到颇为悲伤。
但是他们很快就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了。
当有人经过的时候,狗要叫,这很自然。但是没有人的时候,它也要叫。主人和他的妻子经常被它在深夜的狂吠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