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刺客王越的信条(1) - 三国机密 - 马伯庸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三国机密 >

第25章刺客王越的信条(1)

第25章刺客王越的信条(1)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许都内外触目皆白,有若举城缟素。这应该是开春前的最后一场雪,附近的农人都说今年只要不闹兵灾,说不定会有个好收成。1.

许都的董承之乱刚刚消停没几天,徐州又传来消息:曹公近乎神速般的进军,让屁股还未坐热的刘备猝不及防,不得不抛妻弃子,只身逃去河北,大将关羽、夏侯博被擒;而围攻汝南的刘辟等人,在听到刘备被打败的消息以后,作鸟兽散,汝南之围不战自解。

笼罩在许都上空的阴云,就这么一朵接着一朵悄无声息地消弭了。这时候曹仁也把部队从项县撤回了许都,全面接管了城防。董承苦心孤诣的几步妙棋,就这么被漫不经心地从棋盘上扫落在地。从荀彧到幕府的寻常小吏,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城中紧张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就连城门开启的时间都有了些许延长。

这些好消息带给一些人喜悦,也带给另外一些人郁闷。此时在许都卫的牢狱里,满宠正在和一个人直面相对。

“大局正定,曹公已从徐州疾还,不日即到官渡,您暂时还见不到。”满宠说道。

“哼,袁绍那个废物,这么多天在前线居然毫无作为?还真有当年在酸枣讨董的风范。”

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愤怒与嘲讽。发声之人是一位披头散发的老者,他手脚都戴着铁枷锁,整个人紧紧靠在深青色的嶙峋石壁上,佝偻着身躯,像是一具从石中探出身体的浮雕。光线昏暗,十几根粗粝的木栅栏将满宠和老者分隔两边,但不好说哪一边更阴冷一些。

邓展站在满宠身旁,把手按在剑柄上,一脸警惕地看着老者。老者扯动一下手里的锁链,发出铿锵的碰撞声,不无怨毒地说道:“既然见不到,就算了。我倒也想看看,是他这条恶犬,还是河北那只蠢笨慵懒的大虎能取下这中原。”“我军奉天子以讨不臣,大义在手,自无不胜之理。”老者听到“天子”二字,嘴唇向上翘了翘:“你们特意来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就是为了羞辱我?”满宠连忙躬身道:“车骑将军乃皇戚贵胄,虽犯不赦之罪,亦不可失礼。荀令君特地叮嘱过的。”

他特意点明这是荀彧的要求,自然在暗示许都卫的态度与尚书台有所抵牾。这其中缘由,董承听得清楚,不由得冷哼一声:“既非羞辱,那便是要拷掠喽?”

董承自从那日事败被关入监牢以来,没受过虐待,但也没受过优待。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会面临这些事。

满宠又道:“拷掠之事,自有专人负责。今日来此,是想向您询问一些事情。”

董承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的人,早被你们捕杀得一干二净,连我女儿都没了。你还想问我什么?”他已数日不食,精神萎靡,但提到自己的女儿时,双目却射出极其锐利的光芒,令一旁的邓展寒毛为之一竖。

满宠面对这种压迫却像是浑然未觉,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通。车骑将军您在许都、徐州、江东和汝南先后布置,为何却唯独漏掉河北袁氏呢?倘若趁曹公回师徐州之际,您说动袁绍大举南下,内外同时发动,我军局面只怕比如今要艰难数倍。”

“然后呢?让袁绍大军把陛下接去南皮,继续圈养起来?那和许都有什么区别?我不是何进,干不出引狼入室的蠢事。袁绍在官渡拖住曹贼,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董承尖刻地回答道。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不再顾忌什么,即使听众是满宠,他也不介意与之分享自己殚精竭虑的心血。

满宠摇摇头:“您说得对,可袁绍麾下并非庸才,一旦他们看到许都变乱,势必会进言袁绍南下,局势便会脱离您的控制。以车骑将军您的才智,怎会算不到这一步?所以在下以为,您在袁绍帐中,必有一人作为挽具,令得袁绍欲前则前,欲止则止。我想知道的,就是此人的名字。”

“满伯宁,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会乖乖招供的错觉?”满宠走近木栅栏,把一张扁脸贴在两根栏柱之间:“因为这将是您复仇的最好机会。”监牢里的空气似乎又冷了一些,墙壁上开始挂起薄薄的一层霜气。董承与满宠对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好,好。你说得不错。我在袁绍军中,确有一个关键人物。如今说出来,与我丝毫无损,只怕你们承受不起。”

“愿闻其详。”满宠道。“当今尚书令,应该比我更熟悉他才对。那人的名字,叫作荀谌荀友若。”满宠皮肉未动,邓展在一旁听到这名字,却是面色大变。

与此同时,在许都城内的另一角,赵彦目瞪口呆地盯着杨俊空荡荡的袖管,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杨公,您的胳膊……”

杨俊摸了摸袖子,苦笑道:“能捡回一条命来,已经算是不错……”然后他把自己遭遇的变故讲了一遍,赵彦听到杨平居然身死,连忙低下头道:“在下失言了。”

杨俊自从被邓展“救回”许都之后,荀彧来探望过他一回,温言宽慰了几句,留了不少名贵药材。满宠也来过一回,问了一堆很细节的问题,但也没下什么结论。杨俊不清楚他们是否识破了自己的谎言,索性借口养伤,在许都馆驿里闭门不出,把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即使是在董承之乱时,他也没有离开房间半步。

杨俊再没有与杨彪或唐姬等人见面,因此不清楚刘平在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从城中局势判断,至少目前还没出什么大差错。“希望那孩子在皇宫里一切安好,不要辜负了我这条手臂。”杨俊心想,同时泛起身为父亲的忧虑。

这一天,他的房间忽然来了一位访客,自称赵彦。赵彦和杨俊也算相识,早在长安时赵家就与杨俊有过来往,那时候赵彦还是个小孩子。现在赵彦听说故人来了,而且遭逢大难,自然要来见上一见。

“杨公你来许都,可还习惯?”

杨俊指了指窗外:“荀令君礼贤下士,特意让许都卫给我安排了两名卫士,寸步不离照顾我起居。他们知道我是获嘉人,又曾在陈留游学,所以还特意挑选了一个获嘉籍的卫士,叫审固;另外一个叫卫恂,陈留人。实在是无微不至,让我感到很惶恐。”

窗外的两名卫士听到喊他们的名字,把头探了进来,一直到杨俊挥挥手,他们才离开。“有才之士,自当安车蒲轮以待,这都是朝廷之福啊。”赵彦赞叹道。杨俊不知道赵彦的立场,赵彦也不清楚杨俊的心思,两个人只能像猜哑谜一样试探对方。通过这一轮无甚意义的寒暄,他们确认彼此不算曹公一党,生涩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赵彦忽然想到,杨俊出事的那一天,恰好也是皇宫大火那天。董妃说皇帝性情大变,似乎也是在大火之后。他已经把所有的细节都印在了脑子里,每次听到什么事情,都会习惯性地拿出来进行横向与纵向的对比。

“唉,真是。杨俊怎么可能跟皇宫里的事情扯上关系呢?我是不是太紧张了?”赵彦想到这里,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杨俊看到赵彦发愣,遂开口道:“彦威,你今日来造访,可有什么事?”赵彦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套笔墨,恭敬地铺在杨俊的几案前,说道:“孔少府和赵司徒前几日有了一个成议,如今兵荒马乱,学术不彰。为了不使道统中绝,希望各地能征召一批儒生来许都游学,教授经学。”

杨俊皱起眉头。这倒真像是孔融干的事情,高调且华而不实。学问这东西确实要紧,当初孔家覆壁藏书,就是要保留下读书的种子。但在这时候搞这个,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可这其中的味道,总有些不对头。

赵彦看杨俊不言语,以为他有些迟疑,连忙道:“杨大人您是边让边令史的得意弟子,获嘉又是灵聚之地,必有逸士才俊。所以孔少府派我来,是希望请您推荐几位。”

杨俊笑了,赵彦这番话,拉拢之意已颇为明显。边让是中原大儒,数年前被曹操所杀,导致士族大震,几乎引发了天大的乱子,这名字已成为曹家的一个禁忌。赵彦公然把这层关系挑出来,目的昭然若揭。这一次征辟天下儒生,果然不那么简单。

杨俊虽属于伏寿、杨彪一派,但他知道现如今应该要拉拢一切力量。既然对方投桃,自己也不能不报李。杨俊想了想,说:“我郡中有王象与荀纬,都是学问通达之士。孔少府既然有意,我便修书两封,请他们来许都便是。”

赵彦大喜,主动磨墨蘸笔,要替杨俊写,杨俊道:“不妨事,我本来就是左手执笔。”他就手提笔,在一张麻皴纸上挥毫疾书,一边写着,一边随口问道,“如今少府都在哪几处征召人才?”

赵彦道:“两年前陛下曾征辟过郑玄公一次,可惜那次他未能赴任。如今他在高密隐居,身边弟子也有几十人。孔少府已经修书一封,请他再次赴许。”

杨俊的笔端停住了。“可高密如今不是袁谭的属地吗?袁氏岂会容许你们把郑玄公弄来许下?”赵彦道:“郑玄公有位高足,如今正在袁绍军中,恰好又与少府大人有旧。有他从中斡旋,这件事问题应该不大。”“哦?敢问这位高足是谁?”“您一定听说过,就是号称最有希望继承郑玄公衣钵的经学大师——荀谌。”赵彦道。“啪”的一声,杨俊握着的毛笔,一下子从中折断了。

2.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许都内外触目皆白,有若举城缟素。这应该是开春前的最后一场雪,附近的农人都说今年只要不闹兵灾,说不定会有个好收成。这一日天气晴好,一串长长的队伍从许都的正北昌德门徐徐开出,朝着城北的和梁而去。队伍中有当今天子与皇后、尚书令荀彧、司徒赵温以及朝廷百官,就连曹公的二公子也来了。队伍的仪仗十分简陋,仅仅只有皇帝与皇后的座驾是一辆翠羽黄里的双辕马车,卤簿只有十余名打着冠盖的黄门。其他皆为轻车,许多人甚至不得不在“雪泞”的土路上步行。翊扈左右的原本该是羽林、期门二军,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被别的卫队替换。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这些卫队分成了步、骑两部:步兵皆着黑甲,乃是曹仁营中的精锐;骑兵则是张绣的西凉精骑,马头上还蒙着褪毛的深褐兽皮。

这些倒霉的文武百官之所以要艰苦跋涉,全因为孔融在数天前上的一道疏。疏的内容很简单:“农者国事,天子当亲耕籍田,劝民始耕如仪。”正月亲耕,本为汉帝每年必行之礼。只是前些年汉室颠沛流离,别说田了,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这些仪礼自然无人提及。到了许都之后,诸事都出于司空府,朝廷更不需要操这份心思。孔融忽然提起这一出,荀彧也不好拒绝——皇帝亲耕籍田,为天下表率,这本就是件无可厚非之事。而且这件事宣扬出去,也可以向天下宣示许都政治的稳定,对曹氏也是件好事。

于是荀彧挑选了许都城北十五里处的和梁。那里本是军屯,曹公大军北上以后,一直由附近流民耕种,只是地广人稀,忙不过来,倒适合当籍田之用。

车轮在默默地向前滚动,刘协坐在马车上,试图把脖子向外伸,贪婪地吸着外头清冷的寒气。他自从来到许都,只能在皇宫、司空府有限的几个地方待着,那些地方窄小逼仄,让他憋闷得快要发疯了。难得出来一趟,总算让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大病未愈,不可多吹寒气。”伏寿在旁边温柔地提醒道。刘协知道她的意思,他现在不是在河内打猎的野小子,而是一个病弱不堪的皇帝,不能表现得太过兴奋。

“朕倒忘了。”刘协悻悻地缩了回来,重新握住伏寿冰凉的手。伏寿低下头,用另外一只手去拨弄暖炉里的炭灰。

自从那一天在祠堂与杨修密谈之后,刘协选择了留下来,可是他与伏寿的关系变得奇怪起来。伏寿还是和从前一样,无微不至地尽着妻子和一个同谋者的责任,可是刘协能感觉到,从前那个蕴藏着熊熊烈火恨不得要推着他一起燃烧的伏寿不见了。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手执税簿的主计,冷漠而严谨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一分不差,也一分不多。刘协相信,即使现在他提出敦伦之事,伏寿也会沉默地接受,不会有任何反抗。

一想到这点,刘协心里颇不好受,手上被伏寿咬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他宁可被她多咬几口,也不希望看到现在温而死寂的局面,好似那尚有余温但炭火已熄的暖炉。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