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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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投下的阴影完完全全将他笼罩其中,邵衡指尖轻轻颤了一下,蜷缩起手指,心中漫溢出莫名的不安,
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的那些话都听到了吗?他是不是又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否则为什么医师看起来这么生气?
邵衡在心里飞快复盘和小茶的对话,那时的他满心都是说服这位青轩画坊的女子,自觉有理有据,所出之言句句出自真心,然而此刻回想起来,这里面的每一句话他似乎都不该说。
他求小茶饶他一命,若医师听了,会不会也觉得他是个贪生怕死出卖旧主只为活命的卑鄙无能之人?
他说废掉武功成了废人被用药控制也不会有影响,可他还记得为了解缠心之毒路遥付出过多少心血,为了保住他的武功哪怕是赶路的时候路遥都没有懈怠丝毫,
他跪在小茶的面前说任凭处罚,而这话当初在山崖下他同样对少女说过,在他明知道少女不喜他这么做的时候他还是这么做了,
每多想一分,邵衡的脸色就苍白一点,直到最后,明明身处温暖的室内,他整个人却似浸在透骨寒凉的水中,双目失神,心如死灰。
关上门,隔绝一切探查的目光,屋中只剩下彼此沉默的两人,路遥眼看邵衡的脸色难看得厉害,心里一面担忧是不是牵动了腰侧还没有好全的刑伤,一面又对自己送上门的行为唾弃不已。
不就是听说小茶姐姐去找邵衡谈谈吗,不就是半途看到小茶姐姐气势汹汹十分不妙的样子吗,小茶姐姐又不会真的把人给吃掉,她的脚怎么就不听使唤地跟在小茶姐姐后面一路跟到这间房跟前?
到了也就罢了,她大可以掉头就走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在感觉到里面气氛好像不太对劲的时候暗搓搓贴耳上去企图偷听?
偷听也就罢了,为什么在听到邵衡那样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的时候气得没能藏好气息被小茶姐姐发现了?
被发现也就罢了,为什么在知道邵衡不顾一切想要见自己一面的时候就那样没有骨气的心软了?
千错万错,怎么想都是邵衡的错!
在药谷出事之前,路遥也是在师父和师姐的悉心呵护下长大的,药谷出事后她是东躲西藏经历过好一番挫折,可在熬过最难过的时光后小茶姐姐找到了她,重新为她寻到舔舐伤口的安身之处,所遇之人大多皆心怀善意,只在邵衡一个人身上一连栽了好几个跟头,为此赌气不见人也是人之常情,
可满心的怒火在看到青年灰败没有一点人气的眼睛后瞬间被兜头的一盆冷水浇得彻底。
大概她这辈子都对这个人气不起来了吧,路遥暗自叹了口气,摸了摸邵衡的额头,很好,没有发烧,随后拽了拽邵衡的胳膊,“快点起来,地上凉,你刚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没痊愈呢。”
那人眼中却依旧一片空虚,虽然看着她,心却不知飘去了哪里。
一时的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她和邵衡之前确实很需要好好谈谈,这儿没人会不长眼的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在这艘船上有小茶姐姐的人看着,她也不用担心一错眼之后邵衡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路遥默默看了眼青年,随后撩起衣摆,屈膝在他的正对面坐下,然后微微仰头望向失神的青年,在他眼前来回挥了挥手。
这一次,邵衡瞳孔聚焦,恍然回神,在发现少女就坐在他面前时不安地动了动,很快又克制住自己,喏喏地低头,“您、您、”
这个看似卑微而顺从的动作本该能让阴影掩藏起他那些不愿被人看到的情绪,这个法子邵衡曾用了无数次,然而这一次却失灵了。
少女的身形本就比他低矮一些,此刻一跪一坐,两人离得又那样的近,没有留下丝毫可供躲藏的空间,路遥只需要擡一擡眼,就能将青年所有表情尽收眼底。
这个距离,比他们在船上望着江面时更近,路遥心里一动,又往前挪了挪身体。那时邵衡的姿态同此刻一般无二,她站在青年的面前,只能看到漆黑的发顶,这一次,她不会再错过,
“为什么要离开?”路遥不愿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问。
被少女如此全神贯注地看着,邵衡感觉自己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全被看了个遍,这样坦诚,这样不加掩饰,而他同样能看到少女没有掩饰的全部,看清对方颤动的眼睫,看到对方眼中平和的疑惑,
不知何时医师散去了心中的怒气,摊开在他面前的只是纯然的疑问,而不带一点指责。
那就坦白吧,坦诚自己的一切,那些深埋心底的,最隐秘、不可见光的渴望与诉求,那些不顾一切的祈愿,卑微又僭越的期盼,
“就算见了又怎么样,你真的觉得自己能离开地狱吗?”在他张口欲言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嘲讽,句句直插心脏,“你这样的人只会给你的主人带去不幸,统领大人,你还没发现吗?……你视她为主人,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现于她而言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祸呢?”
娃娃脸的死士提着染血的刑鞭,眉宇间尽是不屑一顾的鄙夷,邵衡恍然察觉,那些他以为自己没有在意过的讥讽早已如附骨之毒,在不知不觉间浸染得如此之深。
不,邵衡猛地攥紧手指,借掌心处片刻的刺痛逼迫自己摒除眼前不存在的幻觉,
或许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想,事不过三,难道真的要等彻底无法挽回之后再去后悔吗?
“我、我、”邵衡艰难地张开嘴,在少女平静的注视下他仿佛找到了反抗幻觉的勇气,他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我只会给您带来麻烦。”
第一句说出口,之后的话也就没那么难,刚开始邵衡还能在心里组织语言,思考逻辑,等他越说越多,越说越顺畅之后,什么语言什么逻辑,统统被抛到脑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底被压抑许久的情感沿着细小的裂缝冲破了整个防线,摧枯拉朽,以不可阻挡之势如洪水般在他心间蔓延开来,
他有很多话想要诉说,却又害怕说的太多招来厌恶,
然而少女依旧安静地坐在他的面前,神情专注地望着他,倾听着他,眼眸沉静似水,如最广阔的海洋和天空,轻柔地拂去他心底躁动的不安,包容他全部的不堪。
担心被抛弃的惊惶踌躇,被白影威胁时的强自镇定,痛到极致时的绝望恐惧,想要留下的强烈祈盼,自觉僭越的自我厌弃,能被医师捡到的喜悦和庆幸,
以及更久远的那些,
不得不杀人时的眩晕恶心,习以为常后的麻木冷漠,朋友相聚时短暂的欣喜放松,各自分别后加倍的担惊受怕,日渐增长的对外界的向往,眼睁睁看着好友逝去时的心如死灰,和刹那之间膨胀到极致的、想要逃离的渴望。
邵衡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多久,从来都沉默寡言的他几乎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刻说尽了,以至于当他终于停下来时已经口干舌燥得连一个简单的气音都发不出来。
“小茶姐姐说的对,阿衡,”路遥身体前倾,抓住青年垂落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掰开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掌心处刻得极深的几个月牙,“你总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你明明有那么好。”
不是不信任,只是他把她看得太重太重,又把自己看得太轻太轻,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想看到她受到一丁点伤害,于是一面渴望着靠近,一面却又不断地远离,哪怕深陷囫囵性命不保也在所不惜,
这份不曾言明的、沉默的珍重如今被青年亲手捧到她的眼前,炽热如火焰,耀眼似天光,毫无保留的虔诚让她的灵魂为之战栗,
“你明明有那么好,”路遥用手掌覆上险些刺破皮肤的月牙,握住邵衡的手,在青年慌乱想要抽离时刻意收紧五指,固执地不让对方逃离,“你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那你要不要听听,我看到的你是什么模样?”
她看到的邵衡身陷绝境亦不轻易放弃,哪怕重伤濒死,只要给他一点希望,他就会挣扎着重新把寸寸断裂的根须扎进大地,拼命让自己活下去,
她看到的邵衡哪怕生长于人间炼狱亦不曾泯灭心底的温柔,他叛出幽冥走上绝路,只是为了玄廿临终前想要见到阳光的渴望,为此不惜将自己好不容易捡回的一条命重新置于屠刀之下,
她看到的邵衡简单直白的太过好骗,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就能换来他几次三番赌上性命的回护,而这点善意在最初的最初,她也是几番纠结才勉强给出的,
路遥伸手抚上青年的脸颊,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到她的心底,邵衡庆幸能被她捡到,她又何尝没有庆幸过那时没有放任这人死去呢?
“您……”
邵衡侧过头,轻轻枕在少女的手心。
将自己完完全全毫不掩饰地摊开在少女面前后,纷繁的杂念似乎已经离他远去,前不久还困扰着他的那些念头,那些来自白影的讥讽,和心底一刻不曾停歇的恐惧在不断的倾诉中像溪流一样流走,只剩下一颗轻飘飘的、如飞鸟般轻盈的心在胸腔里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