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一夜
安宁一夜
龙巢山,位于昆吾城的东南方,坐落在丹水入海口左侧,南面临海,在山顶向南眺望可将巨海的景色尽收眼底,向北眺望,则能欣赏广袤的原野,是一处天然的观景台。
因这座山寸草不生,只有嶙峋光裸的山岩,鲜有妖族来此,石壁上还有数不清的诡谲阴森的巨大洞穴,透出危险的气息,像是龙的巢穴,所以不知何时开始便被命名龙巢山。
眼前的这片海域风平浪静,墨蓝色的海水倒映着晴夜的星辉,璀璨而静谧,那弯见证过一切的钩月已经西移,预示着子时已过,夜色浓到了至深处,白日已在背后酝酿,如宴饮到了酣畅的顶峰,已经可以预见散场时的萧索。
山巅上,云渊靠坐在面朝巨海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望着夜色中的海天之景,风吹起他脸侧被血凝结后干燥的一绺长发,似乎教他回了神。
他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如意料之中没有望到人影,可心底却莫名有丝落寞,倘若对方不出声,他竟无法分辨她是否还在。
“我在你左手边。”女子突然开口。
云渊想到方才的模样被她看在眼中,不禁脸上一热,所幸脸颊的伤和血污还在,那抹微红被掩在其后,难以察觉。
“方才……你说我是你的故人?”他酝酿了一番,才开口询问。
“你可还记得一个叫空翠的小竹妖?”女子反问。
云渊一怔,随即点头,“当然……我听说,她……”
他欲言又止,心底有些感慨。缘分一词说轻也轻,说重也重,那小竹妖将他从前年的封印中解脱出来,举止奇怪却又有趣,他救她一命,又陪她一程,说是报恩,但又何尝不是被心底淡淡的好感所驱使?可惜,那时的他被仇恨与真相占据了全部的心思,中途离去,竟是再也没见过她了……
“嗯,她死了,”女子轻声道,“后来又活了……”
云渊一惊,还来不及问些什么,女子笑了笑,继续说出令他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后半句。
“再后来,她还是死了,变成了鬼魂,现在正与你讲话。”
“你……”云渊张口结舌,一时难以消化她话中的深意。
“这样说吧,我一直都是人类,本名荆梦,当时是以魂魄寄居在已死的竹妖空翠体内,后来几经波折,回到了自己的躯体内。你说,咱们算不算故人?”
轻描淡写的寥寥几句,却是几经生死变故。云渊听得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她,原来他们相逢之时彼此都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可昆吾匆匆一别,分开太久,空翠她——不——是荆梦,似乎变了许多。
“怎么不说话?哦……差点忘了,你们都讨厌人类吧?”
“不,不是的,我只是一时震惊……”云渊连忙解释,随即自嘲地叹了声,“我被自己的同胞手足残害设计封印千年,早已对人类没有偏见了……”
他顿了顿,问道:“你说,是他害了你?”
“嗯,那个九丘人类的传闻想必你听过吧?长霆他把我抓到神木之下,放了血……我在死前,亲眼见到神木的枝叶疯长,或许,你们不久就可以重新迎回你们的神了。”
闻言,云渊眉心拧起,幽蓝的眸子里涌起冷冽怒意,他直起腰,攥紧手心,沉声道:“他当真是疯魔了!”
“哎,欲望嘛……”女子轻叹一声,年轻的嗓音却有些沧桑,“就像人类的帝王,万人之上还不够,想要长生不老,千秋万代。你们成神的诱惑更大,只是他那梦境貌似很邪乎,我总感觉长霆背后或许还有更可怕的势力,你要小心些。”
“谢谢……”云渊想起她的几番维护,心中不免动容,没能参与她曾经的生命,他亦感到遗憾。
“可你的力量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死之前就有了,但那时还不强大,似乎脱离躯体后就摆脱了禁锢,突然厉害了许多倍……”
云渊剑眉微蹙,思索了片刻,才慎重道:“其中一定很深的缘由,你的死,或许还有转机,你的肉身还在吗?”
“应该在吧……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云渊一时语塞,“你倒是看得很开,比之前真是变了不少。”
“你不也是,”女子调侃道,“之前多么潇洒风趣,正经不了几句,现在一脸严肃深沉,年纪轻轻的倒像个老头子!”
云渊沉默了一瞬,道:“我一千八百岁了……”
“呃……”荆梦顿时一噎,“是我失礼了……”
听到她生动的语气,云渊眉峰微挑,眼底藏着笑意。
“我本性就是这样无趣,千年前认识我的,对我的评价都是傲慢冷漠,从没有说我潇洒风趣的……你见到我时,是被封印了一千年刚得自由的模样。”
荆梦笑了笑,那段短暂相处的日子,她曾数次不经意瞥到他不言不语时的孤傲神情,那时便已猜到他散漫不羁的伪装下或许藏着一颗高傲但赤诚的心。
“千年多难熬啊,我不说能感同身受吧,但可以理解,更何况,谁都有伪装……”
左肩微微一沉,他感受到一只手搭上肩头,背脊一僵,缓缓转过脸去,只见一个半透明的娇小身影挨着他并肩而坐,长发披散及胸,清秀的脸上带着笑意,一双杏眸极亮,眼神清澈,并非未经世事的懵懂天真,而是阅尽千帆却坚定不染的通透干净。
难以想像,这样一副神态会出现在被害死的亡魂脸上。
半透明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云渊恍惚回神,连忙撇过脸去。
荆梦何时见过他这般窘迫的神态,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直到笑出泪光。
忽而,一只温暖的大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她止住了笑,擡眸望进了一双沉静如海的幽深蓝眸,愣住了。
“在我面前你亦无需伪装,死亡岂是能轻轻带过的事,想哭便哭罢。”
郑重而宽和的语气令她心头一酸,那借着笑意盈入眼眶的泪顿时如开闸的河水,哗哗地滚落。
是啊,死亡从来都不该被轻轻带过……
拍打礁石的海浪与海鸟的阵阵啼鸣从远处传来,荆梦缓缓睁开眼,拂晓时微微发白的绀青色天空映入眼帘,眼珠稍一偏转,天幕之下,近处一张沉静的睡脸便出现在视野中。
云渊垂头闭目,两缕银发垂落在脸侧,保持着昨晚的姿势靠坐在山石上,而她则仰躺着,头枕在他的腿上,睡了一夜。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更没料到魂魄竟也能入睡,且睡得如此安宁,不禁一阵恍惚。她擡起自己的左手,看见那半透明的淡金色轮廓,才确认自己的确是死了,昨日并非一场大梦。
一阵湿润的海风吹过,穿透过她的躯体,吹动男子的发尾。她侧过脸望向大海,海平线上的天空色泽似晕染一般梦幻,由靛蓝渐变至影青,再过渡到藕粉,接近海面处已呈现出微亮的橙红色,那唤醒万物的存在似乎随时就要破开层云,升上海面。
云渊长睫轻颤了几下,缓缓睁眼,入目便是天海交界处这番极美的景致。破晓前的海风吹入山巅,带着熟悉的盐咸与潮湿,却异常清新,吹透肺腑,带走了他累积许久的戾气与沉郁。似乎很久都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的觉了,他直起腰,动了动腿,忽而僵住———枕在腿上的身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