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条尾巴
七条尾巴
荆梦离开了乌玄的小宅,并未在外游逛,而是径直回到乐馆第九层。
屋子里纤尘不染,陈设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她掀开纱縠,坐在床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不过一个时辰,她的心境已大为改变,现在,她只想快点见到白馆主,亲口问一问那人类的传闻。
一直等到日影西移,也不见那白色身影,她本就不安的心情越发焦躁起来。
入夜时分,屋檐下的铜铃忽地响起,声音清越,荆梦警觉地睁开眼,连忙从床上坐起。
围廊中,出现了一道修长的白影,月色与远处的白雪映得他满身朦胧白光,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似乎浸透了霜寒,由里向外散发出浓浓的孤寂与悲哀。
望着他的背影,荆梦似被感染,心底也莫名地悲伤起来。
她朝他走去,冷空气裹挟着一股草木的清香袭入她的鼻尖,与往日他身上的冷香不同。再走近些,草木气味渐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气味熟悉,荆梦一愣,他这是喝了多少壶春日醉?
白影动了动,转过身来,金面未遮住的双唇殷红如血。
“你回来很久了?”
“嗯。”荆梦点点头。
“在担心我?”
“嗯。”她并未否认,眼前之人的状态很不同寻常。
白馆主低笑起来,“我一个活了快两千岁的妖,竟然让一个十九岁的小小人类担心……”
他的话并不带戏谑,反而透着些自嘲。
此时的白馆主与往常淡然的他和昨夜深情的他都不同,带着醉意,却没了那层疏远的距离感,她似乎,窥到了他金面后的一丁点真面目。
“白馆主,你醉了,早些休息吧。”至于那个传闻,她决定等他清醒了再问。
他朗声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令人捧腹的笑话一般。
“醉?若能醉倒是好事。”
他望向荆梦,琥珀眸中泛着红,却清明无比,“你想离开。”
荆梦不知是如何被他看穿的,的确,从昨日起,她一直在思考这个决定,但还未想好如何开口。
沉默了片刻,她才小心翼翼道:“白馆主,我们约定的一月之期已经到了,按道理我该走了……”
“我后悔了……”他幽幽地望着她,眼底似深潭,蕴藏的浓郁情愫似乎随时都要涌出,“想放你离开,却又无法松手。”
可下一秒,他便移开了目光,眉眼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没有该与不该,重要的是,你想走吗?”
荆梦垂下眼帘,俯瞰着覆雪的屋脊,心底有些挣扎,“我……”
她无处可去,也不知未来一人是否会有危险,可是一回想起昨夜他那破碎的眼神,心情便难以言喻。哪怕是爱,如果对方给得太多,接收者也会觉得沉重。更何况,这份深厚绵长的爱,或许只是错给了她。
她本想将一切深藏,交给时间去淡化。可此时此景,或许是夜色太美,或许是对方正醉着,那些所有关于人性的冷漠而理智的思考全都被抛在一边,她忽然想坦率一次,不再试探,不再防备。昨夜,白馆主坦诚剖白,将痛苦隐秘的过往掀开来给她看,今夜,她至少该以诚相对。
“白馆主,我一直很感激你,姑媱山也像家一样,但是昨夜之后,我真的不知如何面对你,说实话,我有点害怕,有点想逃避,但也不知该去哪儿……”
他轻叹一声,“对不起,是我让你为难了。”
“别这么说,是我非要刨根问底。”
“我说过,绝不会强迫你。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如果真想走,让我陪你过了再走,好么?”他望着她,语气竟有些卑微。
荆梦心中不忍,点了点头。
白馆主如释重负般轻声笑了起来,听得她心绪复杂。
突然,他身形一晃,吐出一口血来,倒了下去。
“白馆主!”
荆梦大惊失色,连忙蹲下查看,可白馆主面色如纸,双眸紧闭,早已听不见她焦急的呼唤。
昨夜他也是这般,究竟是谁,竟能将白馆主重伤至此?难道真是那个举止诡异阴晴不定的九铮?
可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荆梦不会医人,更不会治妖,一时也不知向谁求助,这个点,底下的乐馆已经打烊了,她不知涂玉住在哪,若是贸然上街求医,暴露了白馆主的身份和伤情,似乎也不妥。她心焦又无措,只得将昏迷不醒的白馆主扛进屋内。
所幸体内的力量还未消失,白馆主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看着清清冷冷,但体格精壮,沉得很,如若没有灵力她可扛不动。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昨夜之前,眼前之人还是那般高高在上,是令她仰望崇拜的存在,在她心中,他合该立于雪山之巅,俯瞰众生,雪白的发丝与衣角如圣洁的雪峰一样,纤尘不染,金面之下,那双眼会笑得淡然。偶尔,他也会飞入山林,会温润地与人交谈,会向失路之人指明方向,但他永远置身尘世之外,不入凡俗,不像妖,倒似仙。
可此时,那遥不可及的白影从山巅跌落到她跟前,一丝不茍的白发凌乱散落,清冷淡然的双眸虚弱地闭合,唇上和前襟沾满猩红血痕,他毫无防备地躺着,脆弱得好似一尊精致的白玉琉璃像。
不知怎地,荆梦瞧着那血迹,觉得分外碍眼。她取来丝帕,如昨夜一般,沾水半湿,将他唇上的血细细拭去,又拉过被子替他盖上。
见他安静地几乎连呼吸都听不见,她惴惴不安地将手指凑到他鼻尖,感受到均匀的温热气流才稍稍安心。一擡眸,金面具近在咫尺,她莫名地心念一动,将手指移向他的脸畔。
就看一眼吧,他的真容……
心中蓦地浮现这样一个冲动,她仿佛忘记了,昨夜他曾主动揭开金面,而她却抗拒地捂住了眼。
当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时,荆梦如梦方醒,猛地挺直起背,缩回了手。
虽然没有第三人在场,唯一清醒的只有她自己,但她还是做贼心虚般四下看了看,然后走到桌边,仰头猛灌下两杯凉掉的茶水。
床被他占了,屋内也没有多余的被褥能打地铺,所幸依她现在的体质,一夜不睡也不算什么,她坐在桌旁,做好了守他一夜的准备。
可雪夜漫长,清冷无聊,不知何时,她趴在桌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