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丘建木
九丘建木
以“再聊”结束话题的姬凌焰一整日都没再出现过。
荆梦闭门不出,独自在房内枯坐了一天,直到次日,才又见到了曾经熟悉而亲切的几张面孔。除了冷面的黑衣长老,族长与凤凰兄妹待她仍仿若从前,但知晓内情的荆梦却能察觉到,那份礼貌里多了丝生疏与拘谨。
这一日,冬至,是五大城主及三族族长约定会盟九丘的日子。
前天星夜赶来,昨日又闭门不出,直到这日,荆梦才见到了这座城池的真容。
她趴在火凤背上,俯瞰少原城,只见整座城池方正宏伟,被四面高墙围起,城内屋顶有方有圆,多为尖顶,此时都覆盖在白雪之下,只露出青黑色的尖顶和翘角,与横亘于北面远处的覆雪苍山宛如一体。
此时晨光微熹,冬日的阳光照射在城池上,经由冰雪折射,晕出炫目的淡金光芒,给这副寒峭的城池鸟瞰图增添了一丝暖调,仿佛春日信使,给冰天雪地传达一缕希望。
荆梦顾不得扭开脸时从领口嗖嗖灌入的寒风,贪婪地将城池、雪原、群山以及旭日全部收入眼帘,阳光照在背上有丝丝暖意,却驱不散体内的苍凉。
毕竟是去赴死,她很难开心得起来。虽然曾经也死过一次,但那时万念俱灰、走投无路,自杀倒全了最后的体面。此一时彼一时,一个这样绮丽壮阔的世界,一个充满无限可能与希冀的世界,在她经历过、爱上后,又要她死去,她如何甘心?
可是,摇光的确是凤凰族圣物,又救她数次,她本就欠他们的,他们如今为了大局要将它拿走,于情于理,都无愧于她,她没有资格争,也争不过。
那黑衣长老说得对,这些日子本就是她白得的,如今黄粱梦醒,好宴将散,纵然不甘纵然难舍,但注定了要走,便该走得体面些。
四只凤凰并排错落,展翅翺翔,逐渐升入云层之中,一路朝西南飞去,宛如四道虹霓在蓝天白云间穿梭。
地面上的景物已经肉眼难辨,荆梦安静地趴在火凤背上,侧脸枕着手臂,默默地注视着擦肩而过的片片层云。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凤唳响彻云霄,三只凤凰俯冲而下,姬凌焰因为顾忌着背上的人,角度稍缓,跟在最后。昏昏欲睡的荆梦蓦地清醒,只觉迎面的风干燥炽热,这才发觉凤凰们已降到了云层之下,而大地却好似换了人间。
皑皑白雪早已消失无踪,满目都是炽红与焦黑。
与她的猜想迥异,这里并非苍翠灵秀的丘陵,也没有世外桃源般的景致,更和神圣一点边都沾不上,眼底的场景倒更像是地狱与魔境。
这片广袤的荒野呈现棕黑之色,没有植被,宛如焦土废墟,一片死寂,九座山丘分散错落,皆是砂石裸露,没有一丁点儿绿意,山丘之间的沟壑谷地被岩浆填满,金红的河流蜿蜒盘桓,将罗布的山丘勾连在一起,宛如一条巨大的火蛇,蛰伏其间,但那蒸腾的炽热气流宛如沉睡中的吐息,透露出危险的信号。
这里倒像是一片火山群,荆梦心中愕然,万万没想到,众妖口中那般神圣的神木竟生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
随着凤凰逐渐飞低,隐约可以看见九丘外围徘徊的人影,那些妖似乎也发现了头顶鲜艳的凤凰们,一阵欢呼喝喊,可还不待他们再说些什么,空中流光划过,凤凰们便凭空消失了。
进入结界内,荆梦远远便看到了那株传说中的神树———建木。
它屹立在九丘最中心的一座山丘上,在凤凰低飞的高度需要仰望才能看到顶,据说曾经的建木直通神域,是望不到顶的。一如它生长的这片土地,这棵巨树已是枯败焦黑,枝丫光秃,但树干仍然笔挺,庞大繁杂的枝杈从主干延伸出去,纵横连接,由粗变细,远远看去,宛如埋在地底的巨人挣扎着朝天空伸出的黑色巨手。
很快,姬凌焰便跟随在三只凤凰后,携着荆梦落在了建木所在的山顶。
此时,已经早有人到了。
“姬族长。”一道清冷好听的女声响起。
“少原城主。”姬玄凰朝她点头致意。
荆梦朝她望去,只见一个白袍女子长身玉立,素白长发用白玉箍半束半披,双目闭合,额际,鼻尖,唇齿,脸颊,无一不莹白如凝脂,宛若神仙。她不由得想起另一个拥有类似仙姿的白色身影———白馆主。只不过,同是白发,两人却气质迥异,白馆主清而不冷,气质温和,而这位少原城主却冷澈如霜雪,犹如九天之上遁世绝俗的神人。
少原城主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偏过头来,尽管她眼睛并未睁开,但荆梦还是敏锐地感受到她锐利的目光,慌忙撇过脸去。
这一转头,却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心中一动,她惊喜地迈了一步,但却在扫到自己的衣角时生生忍住了近前去的冲动———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得他指点的小竹妖了……
姬凌焰瞟了眼站在远处的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白衣男子,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手,传音道:“他不认得你这个样子,别暴露自己。”
她的声音低哑,情绪浓得化不开,似紧张,似恼怒,有怨又有怜。这是她今日同她开口讲的第一句话。
荆梦五味杂陈地看向身侧,并肩而立的女子比她高出一个半头,一头红发用金簪高高束起,侧脸线条分明,凤眸高鼻,一如初见那般高傲,但那如烈火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金子般的赤子心。分明昨日已经知晓她是个杀人凶手,是妖族最厌恶的残杀同类的罪徒,分明那般震惊那般受挫,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却因为这短短数月的情谊,还抱着那一丝天真的幻想,希冀她能蒙混过关继续活下去吗?
“谢谢。”荆梦眼眶微热,低低地回应了一声,这一刻她短暂地拥有了幸福,面对死亡仅有的一丝不甘也消散了。
姬凌焰侧脸望向她,却见她低着头,脸颊被垂落的黑发遮住,看不清神情,心中莫名一跳,将掌中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静立在旁的姬扶风将二人的情形看在眼底,脸上浮现出不忍的神情。
“当真抽了芽!”
神树下,紫袍长老发出一声惊叹。
众妖闻声望去,古老的建树默然矗立,笔挺的主干直插云霄,令人叹为观止。树干底部约有十人合抱粗,木皮干裂枯槁,呈紫黑色,九条粗壮的根虬结盘旋着向外延伸,扎入土里,将地面拱得鼓起。往上看去,树干上连一根枝条都未长,直到离地约百米的高度,才有枝干旁出,只不过桠杈都光秃秃的,显然已是枯株朽木。可凭众妖的眼力,稍一细看,便能发现,约百米多高的一根斜出的树枝上,长出了几片嫩叶,鹅黄新绿的几点,嫩生生的,被晨曦映照得通透翠亮,在一丛颓败的紫黑背景里,尤为显眼。
受视力所限,荆梦无法看清那寓意重大的新芽,她仰望着这株通天的神树,只觉自己渺若尘芥。
刹那间,她好似沟通了天地,跨越了亘古的时空,神思飞越到了它全盛的时期。
那是一颗参天巨木,青叶紫茎,扶疏的枝叶间,开满了黑色的花,它安静地屹立在一座苍翠的山丘之上,笔挺的树干直插云霄,树冠隐没在云雾之中,令人不由猜想树顶的枝梢是否伸向了九天之外。
她不禁想起曾有幸见过的另一株神树。千寻树宽广秀逸,枝条万千,如发丝、如轻风,建木则岿巍苍劲,树干笔挺,似脊骨、似金石。两株神树,一柔一刚,不知是否有什么渊源……
“在下蛇族新任族长,山扈。”
一个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荆梦一个激灵,瞬间回神。
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身形高大,穿着黑纹褐底的长袍,褐色卷发束于脑后,肤色如蜜,五官深邃,尤其那双眼睛,又黑又亮,此时噙着几分笑,向姬玄凰与少原城主问好,倒像是个古道热肠的君子。
不知前几日在都广城主门口,他是否有注意到她的模样,荆梦微微低头,心中冷哼,若不是知道内情,只怕她也要被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糊弄过去了。
“山族长,不知前任族长何在啊?”
几声简单的寒暄后,冷不丁响起一句颇为不客气的质问,教山扈神色微滞。
数道目光齐齐望去,只见从建木粗壮的树干后面,缓步踱出一个娇小的少女。
她着一袭茄色长裙,腰束紫金带,外罩黑色小斗篷,脚蹬黑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见众人注目,她丝毫不怵,反倒笑意盈盈,背着手轻盈地走来,紫得发乌的长发顺滑地摆动,头顶两侧各绾了一个小髻,簪了两朵带流珠的小金花,走动时叮铃作响,空灵悦耳。
这少女唇红齿白,生得娇俏可爱,但众妖却似乎丝毫不觉,尤其是山扈,见了她,神色更显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