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它过去
让它过去
一片雪花穿廊而入，轻柔地落在鞋边。她从思绪中抽回，收起匕首，四下里望了望，院子里仍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说来也奇怪，白馆主留她住下，除了她刚醒之时简明扼要地介绍过眼下的情况，这三日都并不怎么与她说话，甚至鲜少露面。
按照常理，人类灭绝了千年之后，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再次出现，但凡是妖，无论对人类是喜还是恶，或多或少也该对她这个活标本好奇才是。她能想象得到，倘若此刻是在昆吾城主府，炎起会如何对她的身份来历过往全都兴致勃勃地探问一番。
但白馆主却淡然相待，似乎她是人是妖都并无不同，她觉得他浑身散发出一种近乎无欲无求的平和清冷。
可那个古怪的梦里，他却露出来那样复杂而深沉的神情……
荆梦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望向院外。
屋前有一棵树，虽然也落了厚厚一层雪，但从它笔直的树干与露出的几处绿叶一角便可辨得出并非桃树。
梦里的灼灼桃景，与这里也对不上号，看来真是一场无意义的梦罢了……
“喜欢雪？”
清冷的男声打断了荆梦的遐思。
她扭头，正欲起身，便觉肩上一沉———原来是一件洁白的斗篷。
白馆主从背后微微俯身，双手绕过她的肩头，替她去系垂在胸口的斗篷系带。
荆梦绷直了身子，忘记了反应。白馆主虽没有触碰到她，但却如同将她虚拥入怀，随着他的动作，几缕雪白的发丝垂落，刮擦过她的脸庞，令她愈发僵硬了。
所幸斗篷系带并不繁琐，他很快便直起了腰，丝毫未觉不妥。
荆梦暗自松了口气，心道自己多想，他毕竟是妖，妖与人的社交尺度大概是不同的吧……
“谢谢。”
白馆主微微点头，半边面具下嘴角微弯，“我这寒舍简陋，又偏僻清冷，是否住得厌烦了？”
“怎么会？我很喜欢这样宁静的生活……”荆梦不由感叹，“如果这样坐拥山景的独栋古典别墅都算寒舍，那我曾经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叫什么好了！”
白馆主稍稍侧脸，眸光轻扫过她及肩的黑发，却并未开口。
“白馆主没有想问的么？”荆梦问道。
“你愿意说，我可以听。”白馆主淡笑，“不如先从你的那个世界说起？”
荆梦忽然沉默，远眺的双眸黯淡下来，白馆主静静地等候回应，二人一坐一立，只听到飘雪的沙沙轻响。
许久，她缓缓启唇。
“怎么说好呢，那个世界很难形容……科技发达，生活便利，秩序井然，但与此同时，人们纵欲缺爱，彼此漠然，精神虚无，罪恶丛生……”
她顿了顿，眉头舒展开来，神情释然，“人们经常调侃抱怨说真希望世界爆炸，人类灭绝，我虽然也有过那样的念头，但如果开关真握在我的手中，我应该是不忍心按下去的。虽然我不喜欢那个世界，我也憎恶很多人，但无法否认，它也不是全然灰暗的，总有些人事物像星辰一样，值得仰望，值得期盼，值得永恒。”
“永恒……”白馆主轻声呢喃。
荆梦自嘲一笑，“很讽刺吧，在你们眼里，人类短短几十年的寿命不过眨眼间，竟然妄想永恒。”
白馆主却摇了摇头，“在神眼中，我们又和你们人类有什么区别呢？”
“神……这个世界，当真有神？”
从小生长在无信仰的国度，神在她看来不过是远古人类美好的幻想或是宗教洗脑受众的手段，是捏造的、虚假的。哪怕来到这个世界亲眼见过许多妖异离奇，哪怕才经历过建木树下那一幕，此时谈及神，她仍有不真实感。
“曾经有神，在人类还没灭绝之时，那之后，便没有了。”
竹幽曾经也说过这段古老的历史，还提及了炎起那个传说中半步踏入神域的火麒麟。
“炎起……昆吾城主他似乎很崇敬某位神。”
“看来你见识过了……”白馆主轻笑，“不过，不能说是某位，祂是唯一的神。”
荆梦讶异，“只有一位？”
这和她所知的人类古代神话并不一样，那是一个庞大繁杂的体系，有阶级尊卑，亲疏远近，而且，据说神是各司其职的，日月星辰、春夏秋冬甚至山川湖泊皆有各自的守护神。
“准确地说，最初和最后，都只有一位。而中间的时期，也有许多成神者，他们或是人或是妖或是灵，据说荒古时期的人类也是有微弱神力的，但是慢慢地，他们失去了那种力量，再后来，众神也逐渐消逝了，唯有祂，永恒。”
他平静简洁的陈述却像一颗石子，砸入荆梦的心湖，激荡起层层涟漪。莫名地，她竟替那永恒之神感到一丝怅然。
“祂，离开了你们的世界？”
白馆主垂眸，轻轻点头，“是，因为我们将人类赶尽杀绝，祂降下神罚，封闭了通往神域的唯一通道，任我们自生自灭了。”
“馆主大人……也怨这位神偏爱人类吗？”荆梦小心翼翼地问。
人类这个身份就像原罪，她不怪竹幽的仇视和凤凰一族的提防，毕竟作为人的她，都不想替人类辩护。人类的许多恶，远比自然界的生杀要残忍低劣得多。可是，她也希望在这个世界有人能接受她，不需要接纳整个人类，仅仅只是接纳一个渺小的她就够了。
“不，”白馆主偏过头，眸光幽幽，“人类，的确很特别。”
荆梦心中一跳，无措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竟脸热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波仿佛月下清泉，清冷却又泛着柔波。在那样的目光凝视下，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或许都会像她这样无所适从。
不等她回应，白馆主移开了视线，眺向远山白影，语气淡然，“不说这些遥远的事情了，不如谈谈眼前……你，有何打算？”
他神色自若，仿佛刚才那动容一瞥不过是她的错觉。
荆梦揉了揉脸以掩饰不自在的神情，应道：“眼下当然是履行当初的约定，至于那之后……”
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一一从脑海中闪过，她顿住了，眼神逐渐落寞，她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还有一些未履行的诺言，但此刻，她是人类荆梦，不是竹妖空翠，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一路走来，回首之时，竟是孑然一人，天高地阔竟无一处是归乡。那之后，她哪儿都能去，却无处可去，她谁都可以找，但无人可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