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羊角号》(18) - 刘玉民作品全集 - 刘玉民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八章《羊角号》(18)

苏门老大就死在那牛车上的昂天大笑上。后来被搬上书本,成为一段要多英雄有多英雄、要多感人有多感人的故事。做成这件大事的是他的玄孙,一个被称之为苏先生的年轻人。苏先生是称呼也是职业。或许因为得了先祖灵苗的浇灌,苏先生没读几天书却从15岁开始教起了书,教得誉满杏坛众口称赞。国民党时教,日本人时教,共产党时还教,直到那年头上多出一顶“右派”帽子时才算是改了行儿。

“右派”原本没有乡村小学的事儿,指标是临时拨下的,一个,非完成不可。这愁坏了区里的卢文教。卢文教名叫卢超群,是当年抗日游击队卢司令的二儿子,浓眉秀目,很有出息的一副模样。那天他实在没有办法,把全区的教师召集到一起让大家讨论提名。那时大家都知道“右派”当不得。自己当不得别人自然也提不得,因此一律低着脑袋、闭着嘴巴,任你怎么“启发动员”只是那么一声不吭。一直闷了半上午,苏先生一泡尿憋不住要上厕所,刚一出门,有人朝他的背影把嘴一撇,说了句:“还选什么,就是他了吧。”指标便落到了苏先生头上。当时以为名单一报,了不起批判批判也就结了,哪想上级接着就是要“材料”。卢文教搜肠刮肚,抓住苏先生办学时曾经找过国民党的一位党部书记、填过一张表格的事,先安上了一个“国民党”的“衔儿”,而后按图索骥,好歹定下了几条罪名。

这自然不能使苏先生心服。可管你服也不服,一顶帽子恩赐下来,还是被押到山后采石场去打了五个月的石头。打完石头,一部分人进了监狱,一部分人回了农村。已经当了区委副书记的卢超群,念及苏先生办了一辈子教育,提出让他还回学校去,一边教书一边改造。苏先生偏是上了邪劲,一口咬定非回圣树屯不可。

那时圣树屯的一把手是苏进化,是苏先生同宗不同族的兄弟。苏进化是当年抗日游击队最小的队员之一,给卢司令当过一年零六天的警卫员。那次反扫荡卢司令被鬼子兵追到老白果树下,其中有一个就是他。论功劳、资格,当个排长、连长不成问题,但1946年游击队升级离开盛阳时,他被一场痢疾绊住了。后来痢疾好了,就留在村里当了头儿。一身学生蓝咔叽布的中山装穿到身上,到了县里区里,他是干部;一双又大又硬的茧手挽起犁犋牲口,下到地里,他是农民。论脾气他是出了名的“犟脖子孙”,愿认死理,认上了九头骡子难能拉得回头。每到这时,他脑袋一扬、一歪,一句话出口:“我操他个祖宗18代的啦!”或者“那是屁股眼儿没有的事儿!”脖子上的青筋立时列列鼓起、历历在目,任你是什么事儿也得干成或者吹灯。由此,他有了一个说不上浑也难能说得上雅的绰号:一根筋儿。

一根筋小苏先生两岁。粗眉、棱眼、长额,一脸的络腮胡,搭眼就不是那种好说话、好对付的角儿。他为人倒也诚恳,对苏先生小时候张口一声“进江哥”,大了,把那“哥”字去了,一声“进江”也还是叫得亲切热贴。苏先生打成“右派”,他心里并不受用,苏先生一意回村,其中也有他鼓动的成份。

“你是三朝元老,这回头上又多了顶帽子,往后在教育上还有你的好日子过?依我看干脆回村得啦!只要我这当家的死不了,还有你的多大罪儿受?”

苏先生回村,他先是想放到合作社当会计,拨拉拨拉算盘、翻翻帐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卢书记不肯,说右派分子遣返还乡是进行劳动改造的,必须放到生产第一线。这样一根筋才不得不把他安排进了果园,负责记记数儿、看看园子一类事儿。倒是苏先生干过一阵不肯了,说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壮劳力,不少胳膊不少腿儿的,老是这样,不用别人说,自己也得窝囊出病来。一根筋见他是个人物,也就依了他。于是,苏先生上了大炼钢铁第一线。

大炼钢铁是怎么兴的,苏先生和村里的百姓说不出个头绪,只知道上边一个会接一个会地开,下边一个高炉接一个高炉地建。单是圣树屯就建了三座,饲养场一座,碾房一座,金羊庙外的空地一座——烧香供拜的事已被停了多年,金羊庙成了一座堆满废旧钢铁、水泥、工具的仓库。高炉一律外砌红砖内涂黄泥,烧塌了两次炉膛之后,上级运来了耐火砖,大家才知道,炼钢炉里没有耐火材料是不行的。有了高炉还要有原料、煤炭。原料好说,家家户户把锅、盆、锁、镰刀、菜刀、斧头、锤子……统统收起来,砸成了碎块;煤炭却难,请来地区的勘查队,忙活了好一通,才总算在慕岩庄那边发现了“情况”。于是村村动员、家家动员,驼来峰区几千民工,忽隆隆,打起了一场挖煤大会战。

那是关系全局的事,那天县里几位头头忽然决定去工地督战鼓劲。这边说走就走,自行车上了路,那边电话也摇到卢书记那儿。

卢书记又兴奋又紧张。那时区委书记刚刚被拔了“白旗”,他正顶着副书记的衔儿主持全面工作。县里头头们亲临视察,实在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儿。

各高级社、各村的头头们被高音喇叭紧急召到指挥部的席棚前,卢书记以从未有过的简捷明了、坚决果断,下达了几条命令要求,明言:无论谁、哪个单位凡不能达到让县里头头们满意的,立即作为“白旗”拔掉,并要承担一切后果。面对这样的命令,各社各村的头头们一齐瞪起了眼睛。卢书记还不放心,会散后,又特意来到圣树屯负责的工段。

一根筋身兼高级社副社长和圣树屯村支部书记,他刚刚把县里头头要来和卢书记的命令、要求传达下去,见卢书记来了,连忙迎上报告说:

“都捅下去了。我拿脑袋保证,咱们这儿保准出不了麻烦!”

“不是出不出麻烦的事儿!得拿出绝招儿来!”

一根筋比卢书记要大出几岁,因为有当年与卢司令的关系摆在那儿,两人在上下级之外,还有一层非同寻常的特殊的感情联系。

“现在各区都是轰轰烈烈,都是大干、狠干、拼命干……”

“我让人把各家的红被单子、红褂子、红裤子,全找出来做成旗子,把工地里里外外插他个遍儿!”

“这是一条。”

“我让人去把成泉爷用小车推来,他今年77,对外再给他加10岁,比老黄忠还要老出一个尖儿来!”

“这也算是一条。”

“我让人把学校的小学生拉来,再找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来……”

“一老一少,还算是上面那一条。”

一根筋一连说出几条,几条都是挖空了心思的,见卢书记还是没有什么肯定赞赏的表示,便有点吃不住劲了。

“那你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你想想,大红旗、老黄忠、小哪吒,哪儿不是这一套?县里领导看得多啦!”

这下一根筋被噎住了,搔着头,皱着眉,片刻冲出一句:“咱兄弟俩又不是别人,要怎么干你一句话的事儿!”

“我不是也没有办法才找你吗!”

“哎呀呀!……”

一根筋仿佛被火烧了手脚,猛劲儿地搓着手和耳朵。搓着,目光在工地上逡巡着,忽然来了灵感。

“我让年轻的、老的,全扒了脊梁!”

冬天刚过春天才来,天气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工地上尽管热火朝天,民工们也多是穿着一两件单衣,只有少数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才穿着背心汗褛,把胳膊和肩膀露在外面。

“行,这也可以算是一条!”

话还是那句话,口气比起前几条来有些“意思”了。

“要是这样的话,能不能……”显然是受了启发,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也变得吞吐起来。

“哎呀呀!这火都上房子了,你还遮遮掩掩的个么劲儿!”

卢书记把目光向四下里扫了扫,压低着声音道:“主意我可以出,千万不能说是我的意思。”

“说是我的意思行了吧?”

“那也不行!得是人家自觉自愿!”

“也行!了不起不就是刀架到脖子上?”

卢书记这才低声说出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是如此有份量,竟然把当年的抗战英雄,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根筋,打了一个怔愣连着一个踉跄。

“这可是政治任务,进化同志!”卢书记骤然板起面孔,露出了难得的郑重和严厉。

一根筋喝醉了酒似的原地打了两个盘旋,忽然咬钢嚼铁似地把拳头一擂,脑袋随之一扬、一歪,脖子上几条老粗老粗的青筋,猛丁儿地就绷了起来。

“我操他个十八代祖宗的啦!认啦!既然是政治任务,老子豁上不要这条命也得……卢书记你放心,我就是磕头、作揖、当鳖当孙子,也保证完成任务!……”

从县城到慕岩庄,骑自行车不过四十几分钟的样子。四十几分钟,对于卢书记和一根筋已经足够了。因此,县里头头们出现在工地时,工地上确是出现了空前壮观的景象。高音喇叭时而播送着进行曲,时而播送着群众来稿,表扬着好人好事;无数面彩旗在工地内外四处飘扬,高耸的点将台上,代表着各高级社、各村工程进度、评比结果的一面面小旗,不时变换着位置,把最新结果显示到全体参战者面前;参战者们的汗水流成了小雨、小河,推车的、拉车的、挖土的、挖煤的,全跟亡命徒和没了头的蚂蚱似的,把手脚挥舞蹈动得如风如电,把号子声、加油声吼得如雷如潮;几千人的工地活像是开了锅、发了海啸。

县里的头头们由卢书记陪着,一路向前一路夸奖赞叹,不知不觉来到了圣树屯工段。

圣树屯工段与其他工段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是别的工段的民工们一律穿的是小背心、小汗褛儿,圣树屯的民工们,则一律把经过一个秋冬捂得白光白气的脊梁杆子,齐刷刷地亮到了早春的、料峭的阳光和斜风中了。

县里的头头们眼睛一亮,脸上不觉露出了赞赏的神情。那神情立时被卢书记、一根筋看进了眼里。

“不错!不错!到底是老英雄啊!”县里头头握着一根筋的手,用力晃着。在盛阳,一根筋也要算是一个人物,县里头头们没有哪一个是不认识的呢。

那夸奖刚开了一个头儿,就被一阵呱嗒板儿截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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