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东方奇人传》(5) - 刘玉民作品全集 - 刘玉民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九十二章《东方奇人传》(5)

中国特色

第一章采访采访,不耐烦中一句话冒出一个奇特人物

那时我并不认识你,甚至连你的名字也没听说过,虽然那时你已颇有了一些名气。中国太大,济南太大,三百几十万人口,顶得上几盏欧洲“明灯”、几个太平洋岛国了。人人皆知的人物实在了了,你自然难能例外。“咱们这些人,就好比天上的一粒浮尘。”你后来引伸说。我赞同你的自知,但我觉得你这粒浮尘与别的有所不同。

为了写一部反映个体户生活的作品,从去年春天开始,我一直在个体王国中遨游。偌大市区,个体户的酸甜苦辣,百万大亨的富丽荒唐,我自觉了如指掌。忽然一天,听说人大、政协正在开会,颇有几位县里的个体大户也在其中,便我赶到会场。于是我知道了你的名字。

那是一个敞亮的会议室,当你从会议室中站起并且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不觉惊讶:你天庭饱满,耳方目圆;体态雍裕,颜面祥和;一身笔挺的毛料西服,和一双戴有白金戒指的手。你与城里近年从社会底层暴发起来、并且至今保留着社会底层诸多痕迹的那些人绝缘不同,与我先前访问过的几位乡下新兴的“土财主”,也大相径庭。你更像一位来自港澳或异国他乡的大老板,甚而洋老板。

但我的惊讶一闪即过。钱能给人以种种伪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物现在是越来越多了,何况你的确是一位拥有相当财富的阔老。

我提出,想找时间同你聊聊。你说,你正在发言,会议今天结束,时间只有中午或下午会散之后。

中午我没有来,因为远,也因为对你没有太大兴趣。下午总算来了,依然兴趣淡淡,而且当我看着散会者如蜂离去,对能不能见到你也几乎失掉了信心。

敲门,恰巧你在。但也显然如坐针毡了,收拾好的皮包放在写字台上,司机正坐在席梦思上静候待命。

我照例提出几个问题,你照例作答,语言简约且平淡。这样也没有维持多久,当我再一次提出一个问题时,你说:

“我的情况都有材料,报上也登过,你有时间可以到长清去一趟。”

我领会你的意思并不领受你的“邀请”。长清离市区几十公里,我还不知道你值得不值得深入采访呢,去干什么?

你没有理会我的沉默,而且显然想了结这次谈话,又说:“我那儿有专职政工师,有党支部、团支部、民兵连,你想了解什么,让他们给你介绍就行了嘛!”

什么,专职政工师?还党支部、团支部、民兵连?我触了电似的一个激灵。

“什么时候搞的?”我问。语气平淡,疑惑深沉。

“去年。”

“有多少人?”

“党员六个,团员十几个,基干民兵三十多个。”

“你是党员吗?”

“不是,我是无党派民主人士。”

“……”

我愕然。一个无党派民主人士开办的私营企业中,竟然成立了共产党的支部!真是连海外也绝无仅有的奇谈!

四年前我有幸去过深圳,有幸听过深圳工会方面的介绍。那里的外资企业,对共产党及其党员很忌讳。工人进厂,经营者总要千方百计查清哪个是共产党员;只要查清,甚或只要有千分之一的证据,证明你是共产党员或可能是共产党员,那么等待你的只有一条路:炒鱿鱼——滚蛋吧!

私营企业,无疑是“私”人为“私”而营;而共产党,则是为灭“私”兴“公”而生。这实在是水火难容、冰炭两立的啊!

然而……

你起身下楼,我也起身下楼。从电梯出来,从宾馆大厅出来,铁栅栏外是一片喧腾的闹市。

“咱们是戴过铐子、蹲过大院的。”你不无自得和夸耀地说。说完,朝停在街口的一辆黑色上海牌轿车走去。那是你的坐骑。

足以视苦难和耻辱为自得和夸耀之物的人,必定是一位洒脱的成功者。我问:或许你也是?

“咱们长清见!”你扬扬手,最后送过一句话,旋即消失了。

“咱们长清见!”那一刻我感觉出,你是注定要成为我笔下的人物了。

长清不清,“打着红旗反红旗”是你的开山之作

长清是久违了。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位佩戴领章帽徽的年轻军官时,长清留下过我的足迹。这片背依泰山,襟怀黄河的齐鲁古地,给人的印象同样古老。“西靠黄河东靠山,不是旱来就是淹。西边水漫金山寺,东边还是火焰山。”你的家乡归德恰恰地处黄河岸边。这片土地给予你的最初和最原始的记忆便是黄色了:黄色的土地、黄色的洪水,连天空仿佛也是黄色的。幼年时你多少次诅咒过黄色,然而,毕竟正是黄色铸就了你的生命,承载着你的命运之舟逶迤前行。

这是六十年代一个秋天的傍晚。夕阳沉落,暮霭升腾,别人家的炊烟已经散去,你家的炊烟尚未露面。你的妻子庄延英呆呆地坐在锅灶旁,身边围着几个眼光巴巴的孩子。唉,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八口之家,孩子们又正处在长饭量的时候,一天下锅的只有四斤地瓜干子;而且钱一文不名,连做饭的盐醋,也经常只好向邻居们讨借。

“世柱,总得想个办法啊!”延英说。她长你几岁,从十七岁时嫁到房家,苦挣苦扎耗尽多少心思。可你终归是当家人和顶梁柱啊!

总得想个办法,的确!可办法在哪儿呢?

你把用废纸烟渣卷起的“炮筒”咬住,用力地吸着、吞着吐着,直到烟火把手指烧得生痛时,才猛地跳了起来:

“只有搞编织一个法了!我找队长去!”

听你嘴里吐出“编织”二字,妻子苦涩的脸上露出一缕阳光:编织,那可是你的拿手把戏,如果不是因为那顶倒霉的“历史反革命子女”的帽子,编织厂厂长你也早就干上了的!

“家里快断顿了,我想请求点救济粮,不知行不行?”你找到队长家,可怜巴巴地说。搞编织那时要算是歪门斜道,队长又是个出了名的“犟牛头”,直来直去非砸了锅不可。

队长眼一瞪:“救济粮?那救济粮是给你这种人准备的?我想请还请不来哩!”

“那总也不能眼看着我一家八口饿死呀!你队长给指条活路吧!”

“球!我一个队长管得了那些事儿?”骂归骂,骂完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你就不会想点歪门子?”

“我能有什么歪门子?我就会点编织手艺,你们又不让!”

“那可是……”队长眼珠子打过几个骨碌,还是泄了气。

“其实干编织并不是坏事,”你不失时机地发起进攻。“对队里也有好处。……”

“那可是,队里得买扫帚、筛子、笆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可以向队里交钱。现钱!咱的劳动日每天三毛,我可以每天交队里三块!”

“你他妈少胡弄我!”

“怎么是胡弄!外边好多村都是这么办的!”

队长挑着牙花子不下一分钟,说:“行,人家能那么办咱也那么办。你明儿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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