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延安文学(2021年1期)》(10)
西望德令哈黄国钦
黄国钦,广东潮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长城》《广西文学》《福建文学》等,出版散文集《心路履痕》。
一
西望德令哈,是因为,我很多次到过西部。到过西部之北的每一个省份:内蒙杭锦、阿拉善、陕北、新疆、甘肃、青海、宁夏。每一次游荡西部回来,我都会生出一丝丝惆怅,因为惟独落下了德令哈。
向往德令哈,是因为一个人,一首诗。人,是诗人,海子。诗,是海子的《日记》。简简单单的几行诗、明白如话的几句诗,却像晴空万里的一声霹雳,蓝天白云里的一道闪电,一下子震到了我,电到了我。海子的呐喊、海子的呢喃,透过时空,一次次回响在我的心灵!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德令哈就是这样,走进了我的心里,驻扎在我的心里。其实,有一次,我离德令哈只有一箭之遥。那次甘青之行,汽车从兰州出发,驶向西宁。然后,越过日月山,沿着青海湖,折向祁连、民乐、张掖、酒泉、嘉峪关、敦煌。冥冥中注定,德令哈,就这样擦肩而过。
二
很多次,我都在想象德令哈。没有目的、没有意义、没有具象,只是一个意念、一个念头、一个冥想。德令哈,像一头在天际翱翔的苍鹰,久久盘旋在我温润敏感的心头。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向往德令哈,这座西部之西戈壁深处边陲的小城?她有什么魅力?她有什么故事?她为什么这样让人念念不忘?
让我熟悉德令哈迷上德令哈眺望德令哈的,其实还有另外的人,我的一位从未晤面的朋友。朋友曾经在遥远的西部之西工作,但那是茫崖,是花土沟,是冷湖,是大柴旦。朋友源源不断地写着,《冷湖那个地方》《盆地风雅》《文星光照柴达木》《海西的儒雅风流》《西部之西的地理辞典》……
像早期的前辈、像走进西部的李季、李若冰一样,朋友呕心沥血地抒写西部,抒写黑石油,抒写柴达木,抒写西部的悲壮与忠诚,抒写西部的献身与雄起。
我就是在朋友的感召下,在朋友的激励下,开始了柴达木、开始了德令哈的心路之旅。那是一次纯粹的艺术的集结号、历史的集结号。朋友为了缅怀为了纪念为了存史,编辑了一部煌煌的西部散文卷《天边的尕斯库勒湖》。这是一部礼赞青海高原、礼赞青海石油的历史文卷。朋友广发英雄帖,遍邀海内外各地书朋画友,为这部文卷摄影、绘画、书法。就是在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我收到了朋友的郑重敦请,书写青海油田一九七一年春节大会战新民歌三阕。那是与生命投入魂魄投入的海子完全不一样的歌唱。但是我仍然唤起了那一段历史的回忆与共鸣,仍然有一种岁月一种沧桑一种酸楚爬上心头。
我在北山打榔头
双手起泡鲜血流
为把钻机摆上山
半月掉了四斤肉
我在北山打榔头
金钱名利无所求
钻前工程全局上
没有一人讲报酬
我在北山打榔头
老婆在家蒸馒头
共同目标只一个
为油奋战到白头
现在的苦涩,在当年却是一种豪情、一种壮举、一种气概、一种集体主义。朋友也许没有想到,讴歌的文本,也能引发一种反思、反省……
但是,我仍然愿意,正视这种历史、正视这种情怀。我也仍然愿意,为西部奉献我的绵薄、奉献我的衷情。于是,我的眺望,眺望柴达木、眺望德令哈,便不会变得缥缈、变得虚无、变得没有由来。
三
正是在朋友的敦请之下,我和柴达木、和德令哈有了灵魂寄托、有了笔墨之缘。《柴达木文艺》《柴达木日报》《柴达木开发研究》《巴音河》,使我的灵魂,能在柴达木落地,能在德令哈巡游。月朗星稀、穹庐辽阔,我的细胞、我的生命,总是能吮吸到陈忠实《柴达木掠影》、徐光耀《花土沟油田纪行》、张承志《马海寺兴建记》、史小溪《荒芜花海子》、刘元举《尕斯湖畔的爱情》的高蹈与雄阔,总是能感受到柴达木予人的豪强与豁达。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位朋友,一位生于海晏长于德令哈的年轻小伙。年轻朋友后来求学广东,落籍广东。但是,德令哈就像戈壁上的梭梭柴、戈壁上的红柳,根深蒂固地植入于他的血脉中,以至于他的眼界、他的心境、他的魂魄,就像德令哈那样高远、像德令哈那样辽阔、像德令哈那样峻拔。
年轻朋友的小说写得真棒,《非法入住》《合法生活》《他杀死了鸽子》《倒立生活》……语言犀利,笔调冷峻,意想不落窠臼又透着淡淡的无奈,行文漫不经心中又透着看破红尘。三十来岁的青年人啊,笔下便深刻得满纸烟云满纸沧桑。朋友在西部在青海是大有名气的。数年之前,我在杭州参加中国文联的培训,青海的学员便问我,认不认识这个朋友,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们想邀约他的小说并托我转达。
朋友的气质沉稳、温和,朋友的思辨锐利、敏捷,这些,都是德令哈那方水土哺育培养的。德令哈是朋友魂灵之魂、文化之根。带着德令哈的烙印、德令哈的塑造,朋友从此可以披荆斩棘浪迹江湖。
我是在一个微雨的清晨读到朋友的长篇散文《德令哈随笔》。一个游子,背井十年,对家乡的回望,对过往的回味,对故事的回眸,让人读了,百感交集,意绪绵绵。朋友的起笔,就让德令哈有一种横空出世先声夺人的气势:
“德令哈并不是一个容易抵达的地方。漫长的青藏线,车窗外一成不变的荒山与草甸,足以颠覆一个人的耐心。车厢内,有人昏昏欲睡,有人磕着瓜子,我和一位安多藏族的老人小声交谈着,他黝黑的脸盘被草原风雕刻成了岩石的形状。他告诉我安多藏语和拉萨藏语的区别,并且做了示范,那种语言的长调呼应着这片土地的风语。这时,不远处的布哈河闪耀着深蓝的光泽,它跋涉千里,直到把自己融进青海湖。每年雪水消融之际,青海湖里周身发亮的无鳞鱼便逆流而上,将卵产在布哈河的上游。
“我永远无法理解,它们怎么能在咸水与淡水中同时生存。不过,换个角度看,它们也只能生存在咸水与淡水中,缺一不可。就像人类只能同时生存在高尚与污秽当中,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