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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延安文学(2021年1期)》(1)

愤怒的烟花

罗尔豪罗尔豪,河南淅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莽原》等,出版中篇小说集《野猪林》。

1

清早,老头打开门,一片黄色的波浪迎面扑过来,几乎把他推了个趔趄。那黄色的波浪夹杂着淡淡的清香,半隐在薄薄的晨雾里,在清早湿润的空气中荡漾。他揉揉眼睛,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的金黄,可咋说开就开了呢?他清楚地记得,昨天,这些油菜的枝头只是顶着一个个黄黄的棒球帽,性子急的也不过是把棒球帽反戴了,露出绿色的衬里和帽沿。可就是一夜间,那些昨天还是蓓蕾的花苞就绽开了,铺天盖地,把天染黄了,把地染黄了,把他的心也染黄了。

老头踢着脚下的芨芨草,四下里看。草是刚长出来的,有些害羞似的只探出半个身子,脑袋上顶着一串水珠。昨天刚下过一场雨,不大不小,草吸足了水分,忽一下就长出来了。油菜花蕾吸足了水分,嘭一声就绽开了,没有一点前兆。芳香的花粉溅了一脸,吓人一跳。老头的两手在脸上抹了抹,抓了一把的花粉,在鼻端嗅了嗅。清香的味道冲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把一只藏在油菜棵里的秧鸡给惊醒了,拍拍翅膀,玩杂技似的把身子悬在半空中。四下里看,就看到了老头和他身边的狗。眯起眼睛,冲着他叫了几声,打招呼似的,然后飞向油菜地的深处。他的目光随着秧鸡的身影向前延伸,这片油菜地有六七亩,再往前,是麦地,有十几亩。靠近地边是几个废弃的鱼塘,老头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在这片地上耕耘了几十年,几十年里,他丢过很多东西,但这片地从没有丢过。而且他也发誓,不会让任何人从自己手里把这片土地夺走。

老头看一阵,开始自己的工作。工作地就在茅屋的后面,那里原来是一小片菜地,紧傍着一片槐树丛。春天来了,老伴都会在上面种些瓜果等时令蔬菜,每天的饭碗里都有嫩绿得要掉下汁液的新鲜菜肴,但现在被他重新整理了,上面放着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木头、椽子等东西。老伴不知他要干什么,为这还和他大吵了一架,但他不说话,只是闷头干自己的活。老伴最终妥协了,老头的脾气她知道,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他要干的事总有自己的道理,老伴这样安慰自己。但为这事,老伴仍然耿耿于怀,一个星期没有搭理他。

把地刨开了,老头像是栽树似的沿着一个正方形的四边掘了十几个坑,但他栽进去的不是树,而是一根根木头。这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他干了一个星期,才把所有的坑挖好,可他也累得牛一样坐在地上直喘粗气。接下来要把木头栽进去,这可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他希望老伴能出来搭把手。可他知道这些天把老伴给得罪了,都不跟他说话了,晚上睡觉都给他个脊梁,可她还是会每天早上把一个鸡蛋窝在他的饭碗里。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想笑,对着前面的草屋大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等我建成你就知道了!

喊完后,老头偷偷看着草房的门。果然,门开了,老伴从里面走出来,老伴显然也被一夜盛开的油菜花吓了一跳,急忙去揉眼睛,然后把手搭在额头往前看,足足看了半个钟头。看完了,老伴才往这边走来,他故意背对着她,弯着腰,吭哧吭哧很吃力地往坑边挪一根圆木。突然,他捂住腰,身子摇摇晃晃的,似乎要倒下来。

老伴急忙上前,扶住他,一边紧张地问,咋了,是不是闪着腰了,快松手让我看看。老头把头藏在怀里,忍不住笑起来。老伴知道他又在骗自己了,就用手捶打老头的背,老头感觉像是在捶背,舒服得几乎要闭上眼睛。他就有些得寸进尺地说,左边,往左边一点。老伴住了手,说,想得美,说着看老头,老头也在看她。老伴就红了脸,说,看什么,几十年了还没看够?老头就笑了,说,没看够,我还想再看几十年呢!

在老伴的帮衬下,十几根圆木栽上了,老头把土填上,用镢头夯实。现在,老伴已基本上能判断出他是在造一幢房子,而且看上去似乎不是一般的房子,老伴问,老头果然承认了。

“那你为什么开始不告诉我呢?”老伴埋怨他说。

“我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老头说,“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呢!”

老伴没有想老头说的“更大的惊喜”是什么,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这样说我们要永久在这里住下去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老头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

“不是不喜欢,都在这里住一辈子了,咋能说不喜欢,只是……”老伴说了半句住了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头说,“你是想说这里很快就不是我们的了,是不是?”

老伴点头。

老头坚决地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这就是我的家,没有人能把我从我住了一辈子的地方撵走。”

“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他们已经把我们撵离了村庄,我们在这里还能待多长时间?”老伴说着往油菜地的那边看,那边一个废弃的村庄茕茕孤立,两边已经被围墙圈住了。

老头也在往那边看,但他很快收回目光,用有些固执的变了腔调的声音说,“不管咋着,我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了,就是死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说什么死呀活的,人家又没让你死,不过是给你重新挪个地方。”

老伴说话的语气让老头很生气,“你还替他们说话,你竟然替他们说话。”老头气咻咻的,给了老伴一个脊梁。

“我不是替他们说话,只是全村人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一家,你一个老头子能抗得过人家?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的日子还咋过?”老伴说着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老头心软了,给老伴擦干眼泪,说,“你就放心吧,我知道该咋做的,我有的是办法,你就等着过安生日子吧。”他说着用力往上拉一根木头,木头太重,一下子滑下来,差点把他从木架子上带下来,半个身子斜搭在一根横木上,两条腿悬在半空中,无着落地四下摇荡。

老伴惊叫一声,可没等她走近去,老头已经安全地把脚搭在另一根横木上,荡秋千一样来回晃荡着两条腿,还对着老伴笑。

老伴说,“吓死我了,你还是下来吧。”

老头说,“工期紧呢,我得抓紧时间把它造好,晚了就没什么用了。”

老伴看老头一眼,觉得他的说话有些怪,但她没有问他。她进屋拿来了外套,可他只穿了一会,就又脱了。他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跟只老猿猴似的在木架上跳上跳下,看上去并不太结实的木头架子发出让人心悸的咯吱咯吱声,老伴止不住闭上眼睛。

2

从木架子上望过去,城市仿佛一堵巨大的墙竖在眼前,让人心里堵得慌。但老头知道,墙一样的城市离自己的这片地方还有十多里远。真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是那些螃蟹一样四处爬行的开发区和工厂,它们肆意吞噬面前能够到的任何东西,包括他的村庄,土地。现在,村庄已经变成一片瓦砾,两面已经被围墙圈起来,只剩下一个出口,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亲人,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老头望了一阵,把目光收回来,落在他的油菜地里,那么大的金黄的一片,再次触动了他的心。没啥了不起的,老头对自己说,房子没有了,可土地还在,自己还在,而且他再不会让他们把自己的土地夺去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把自己仅剩下的这片土地夺去了。他选择了退却,他当过兵,是那种真正打过恶仗的老兵。他知道退却是一种战术,是为了进攻做准备。房屋推倒后,他把家搬到了他的油菜地,虽然因为这,他受到来自儿子、女儿和亲戚朋友们的一致反对,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这样做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他觉得自己现在跟他们已经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一天到晚嘴里都是分红、房屋、金钱和各种各样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可以用来享受的东西。他觉得他们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和他们说不上两句话他就要大发脾气。

苦就苦了老伴,虽然重孙子都快抱上了,可仍跟个老母鸡似的用翅膀保护着她那已经健壮得跟狮子一样的儿孙们。一遇到他们吵架,她就劝过这头劝那头,当她意识到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影响丈夫和孩子的能力后,她就悄悄待到一边落泪。而她的眼泪就像一道军令,让两个刚才还乍着毛的男人立刻住了嘴。老伴也渐渐发现了这个秘密,一遇到他们有吵架的迹象,立刻就装出伤心欲绝的样子,而且屡试不爽。但过多的表演,使老伴患上一个怪症,一遇人吵嘴,她就要流眼泪。因为眼泪流得多了,老伴的眼睛干涩,风一吹就疼。

茅屋是老头原来看鱼塘用的,非常简单的那种草房子,墙是用土夯成的,房顶铺上石棉瓦。老头把屋子简单收拾下,放上几样简单的家具。又把屋子前面的地平整了,栽上几排树,就算是一个院子。他对自己的新住处很满意。

老头把家搬到了庄稼地,老头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要坚守这最后的阵地。他已经知道,这次拆迁,绝不是仅仅把他的村子推倒了事,他们的野心很大,要把这片地全部收走,用来搞什么开发区。他不知道开发区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在这片地上已经生活了几十年,这片地滋养了他人老几代,咋能说拿走就要拿走呢?那天,老头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那些人,他把给他签字的纸片撕了,碎了的纸片如蝴蝶一样纷纷落下来,老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快活过,尤其是看到那些人吃惊的眼神时,他更觉得快活得不得了。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还把手里的一根小擀面杖粗的榆木棍子一下撅为两段。那一刻,他很自豪,既向那些人展示了自己的决心,也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实力,他有力量保护自己的东西不受侵犯。

但老头也知道,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而且可能因为自己的行为加快危险的进程。他已做好了准备,而且设想了他们多种对付自己的办法,并一一找到了化解的方法。但他惟独没有想到他们会对他的油菜地下手,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地里巡逻,却听见西边地里发出一阵嘈杂声。赶过去,一伙人已进了他的油菜地,他们手里拿着棍子,像一群暴徒,肆无忌惮地横扫着那些刚刚打了苞的油菜。等他赶到时,一亩多的油菜已经萎地成泥,“不要动我的油菜,不要动我的油菜!”他抱着被毁掉的油菜哭起来,但他的眼泪阻止不了他们施虐的步伐。他转而去抓他们的棍子,用自己有限的力量阻挡这些入侵者,并且用自己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诅骂他们。他的反抗招来更多的打击,这些打击已从油菜转移到他的身上,在密集的拳打脚踢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双手抱住头。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打击带来的钝疼没有了,听到的却是一阵抽噎声,他抬起头,看见的是老伴。他想站起来,可他感觉头疼、胳膊疼、腰疼,似乎全身所有的地方都疼,这些王八蛋,下手还真够狠的。在老伴的帮助下,他用力撑起身子,可他看到了什么呀,满地的残枝断叶,还有零落的花蕾,仿佛刚刚被炮火轰炸过的阵地,残缺不全的肢体散落在阵地上。他闭上眼睛,竭力想把那些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但它们却跟一群任性的蜜蜂一样往他的脑袋里钻,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我们还是走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

是老伴的声音,老头重新睁开眼,活动了一下手脚,说,“我不会离开的,我死也不会离开的!”

“可你能抵抗得了他们吗,你不过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

老伴的话引起老头的思索,他站起来,四下里看,他想他咋就没有发现那些人进了他的油菜地呢?如果他发现得早,他就有时间采取其他办法,他的油菜地就不会遭受蹂躏了。这样想着,他跛着腿往前走,老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跟在后面。他沿着地边走了一圈,他的地周边一大半被鸭脚河环卫着,只在西南靠近拱桥的地方洞开着。他就想,如果能把这个地方监控起来就好了。他的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是的,他要建一个瞭望塔,一个站在上面周围一切可以尽收眼底的瞭望塔,这样,那些人就不会偷偷溜进他的油菜地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老头就开始自己的行动。

对老头来说,建这样一个瞭望塔,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清楚记得,在朝鲜打仗那会,他和两个战友只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建成一个五六米高的瞭望塔,而且还在上面搭上树枝树叶,看上去就像是一棵茁壮茂盛的树。他隐蔽在树上,用步枪打死了三个美国佬。他对自己的瞭望塔进行了设计,全部木结构,六米高,三层,顶部用雨布苫上,每层上面铺上平滑的木板,要足够舒适,说不定自己以后的日子就会在上面度过。位置就选在茅屋后面的槐树丛附近,那片槐树长得足够茂密,也足够高大,夏天可以给瞭望塔遮阴。按照设计,他开始自己的行动,他去了几趟已成废墟的村子,弄回来很多木头。开始老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以为他要重新造一幢房子,他也不想解释,解释了只能让老伴更加担心。老伴为他担了一辈子的心,他不想让她再担心,即使能瞒着也好。

现在,老头的瞭望塔已经初具规模。一层的木头架子已全部竖起来,竖木用的是两三把头粗的圆木,横木稍稍细一些,在竖木上挖了槽,把横木嵌进去,再用铁丝牢固捆住,上面铺上木板。他用力在上面跺了跺,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就像老伴的耳语。他很满意,坐下来,喝口茶,然后把烟袋取下来,结实按了一锅烟,有滋有味地抽起来。他想,按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半个月,他的瞭望塔就建成了。

3

“村子”通往外边要经过一座小桥,桥边孤零零地长着一棵鸭脚树,戳进地面的树干三个人都抱不过来,树冠下的阴影足有几亩地那么大,夏天是人们歇脚遮阳的最好去处。没有人能说清这株鸭脚树有多长年代了,人们只有猜想,也许有八百年。不过,如果你说一千年两千年也不会有人驳斥你,反正这棵树悠久得已经让人们忽视它的年龄了。后来,树上挂了县文物局的牌子,接着是市文物局的牌子,以及省文物局的牌子。这里还被当作一个景点,总有人来看,但自从村子被拆迁后,就少有人来了。

老头每次到废弃的村子里去,总会在树下面歇歇,树上面歇着一群宿鸟,有白头鸭,翠鸟,灰椋鸟和鹪鹩。几只鸫正在做窝,它们从远处叼来建筑用的材料,然后细心搭筑它们的房屋,它们辛勤的样子让老头无来由地激动。每次来,他都会给他们带来一两件小礼物,一团湿润的泥巴,或者几个饭团。那些小鸟仿佛看懂了老头的善意,每次他来就围着他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有几个还停在他的肩膀上,用它们红红的嘴唇啄他的头发。老头也不恼,任由它们啄。闹够了,他才把礼物拿出来,是一把小米,小鸟们更高兴了,一边啄着食物,一边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而又满面忧愁的老头,不住声地叫,仿佛在问,老人家,你有什么忧愁呢?

他有什么忧愁呢,只有老头自己知道。他每天都要到老村址去一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往一个人出来溜达,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村子里。那里现在已是一片废墟,房屋都被推倒了,有的地方还剩下几堵墙,地上残砖烂瓦,满目疮痍,有一条狗在废墟上跑动,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他认识是六子家的那条叫黑虎的狗,它一定是舍不下这个家才跑回来的,想到这里他的鼻头就有些酸。他唤了一声,狗乖乖跑过来,卧在他的脚下,多有情义的狗啊,人有时候连条狗都不如。他叹息着,在自己屋子的旧址上坐下来,看着越逼越近的灿烂的灯光,却觉得那些灿烂离自己越来越远。

那次回去后,老头带回了这条叫黑虎的狗。再到村址去时,他的身边就多了条狗。

老伴是在一个星期后发现老头的秘密的。那天晚上,老伴找了半个晚上,最终在村子的废墟上找到了他,她发现他蹲在那儿哭,头夹在两腿之间,肩膀一耸一耸的。狗就卧在他的脚边,不时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叫几声。老头压抑的哭声从暗夜里传出来,让老伴忍不住泪流满面。老伴知道,他太舍不下这个地方了,他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现在说没有就没有了,就像一阵风吹过,什么也没有留下,他怎能不伤心呢?老伴在老头的身边默默坐下来,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半个晚上,他们就保持这样的姿势。

老头说,“我还是舍不下!”

老伴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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