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延安文学(2021年6期)》(8)
西北有高楼高上兴
高上兴,浙江丽水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长江文艺》《文艺报》等,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冯俊比蕾蕾早到。冯俊是一个略施粉黛的小伙子。他朝她挥了挥餐劵。蕾蕾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起初是冯俊约的她。他在电话那头说,中山路上新开了一家法国餐厅。蕾蕾赶紧打断,说,不了不了,要不我们去吃自助餐好了,我还有兑换券,就要过期了。
说着话,她在左边抽屉找了找,拿出三张兑换券。这是上次活动时酒店发的,她有一张,同事不要,又给了她两张,一共三张。要不是冯俊打电话,而她又不想一起共度法式浪漫晚餐,也不会突然想起兑换劵来。兑换券躺在那个塞满了各种纸片、曲别针、订书针和文稿的抽屉里,整整三个月,才醒过来,准备做一点什么。
蕾蕾拿了两张,把剩下那一张给了盛红。给盛红的时候,蕾蕾不经意瞄了一眼,兑换券的序号是002500。保洁阿姨盛红,人很勤快,手脚利落,蕾蕾家里也是委托她清理的。一般,盛红每个月上门一次,清扫地面,擦玻璃和有限的家具,收拾垃圾。纸箱饮料瓶归盛红,蕾蕾再给她五十块钱,同为寓居丽水的外地人,两边都觉得挺划算。
盛红拿了餐劵,谢了蕾蕾。蕾蕾叮嘱她,就这两天,迟了就过期了,抓紧去前台兑换,兑完才能用。听她叮嘱完,盛红没头没脑来一句,说,刚好是这个日子呢。说完,又谢了她。
酒店是星级酒店,表面大气,其实抠门。比如自助餐券,别的酒店都是直接给餐券,这家酒店要弄成兑换券。多个环节折腾,有什么意思?蕾蕾反正没想明白。她是搞活动时认识冯俊的,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比她小三岁,本地人,巨蟹座的。一开始喊她蕾蕾姐,后面喊她蕾蕾,再后面就成蕾了。
“蕾,有一家新开的茶餐厅,我们去吗?”
“蕾,最近有个电影不错,去吗?”
“蕾,没事,我就叫叫你,蕾。”
冯俊蕾蕾蕾叫着,蕾蕾就感觉有点甜腻腻的。这叫小奶狗恋上中年大姐吗?蕾蕾在心里想来想去,不过落在面上,就要冷淡很多。一个原因是,作为年纪越来越大的编外用工,她已然看不到考上一个编制的希望。年复一年耗着,应付工作越来越麻利,应付自己却越来越难。她还没想明白,到底是继续留着,还是回到江西老家。因这不甚明朗的去留,她的感情也跟着不甚明朗起来。
“没空,忙。”
“不去!”
通常,蕾蕾的回答干脆利落,有如投枪匕首,刀刀见血。她想着冯俊那爱情的小火苗也该熄灭了。蕾蕾见多了这种小伙子,嘴巴甜滋滋,动不动就凑上来。远看还行,凑近一看,抠的抠、渣的渣,幼稚的幼稚,简直叫人绝望。
对此种种,盛红当然不知道。在这位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五的阿姨眼里,蕾蕾简直就是儿媳妇的最佳人选。不过盛红没有多余的儿子了。她四十二岁离婚,儿子跟着前夫走。她从那个让人伤心的北方城市过来,扎根在这里,转眼六年多,俨然是一个老丽水。做卷饼、腌腊肉、烧知了,丽水人爱干的事儿,她样样没落下。有时还特意带一份给蕾蕾尝尝。最夸张的一次,盛红带了一大盒烧知了,变戏法一样突然摆在蕾蕾桌上,把她吓得哇哇大叫。
盛红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原来不是所有人都爱吃知了。
“可惜了。我以前在店里,最拿手的就是烧知了,宝华抓的知了,又大又肥,大家都说好吃。”盛红说。盛红把知了收了,忽然叹了一声气,很轻,但蕾蕾听出来了,那是替她惋惜呢。但伤知音稀?蕾蕾想起一句诗,前后的句子,不记得了,没头没尾的一句。
“阿姨哦,你们也好结婚了。”蕾蕾说。宝华是盛红处的对象,五十上下,跑了妻子,带着一个儿子过活,和盛红刚好凑一对。
“哎呦,蕾蕾哦,我们都老了,结什么婚哟。就是凑一凑,有事搭把手算了。”盛红说。
蕾蕾笑笑。讲真,她还真有点羡慕盛红的这种状态,凑一凑,有事搭把手,多么清爽。不像她,黏黏腻腻,感情总也处理不干净。
宝华在外面打零工,秋冬季做搬运工,到了夏天,就进山找山货。蘑菇、知了、野兔、蛇、跳麂、石蛙,逮着什么就是什么。尽管现在宝华已经不再抓知了了,但山里能抓的还有很多,在他看来,夏天真是好季节,遍地是财源。
蕾蕾给冯俊发微信,“等下我把兑换券拍给经理,她会跟前台讲。如果你先到,就去前台领票,领完票就先进去拿东西。”
冯俊很快给她回了个明白的表情。他果然先跑过来,领来了餐劵。在门口,蕾蕾闻着他身上的香水味,感觉自己真是个糙妹子。冯俊说:“走吧。”
冯俊伸了伸手,仿佛想搭着蕾蕾。但蕾蕾走得快,冯俊没有搭成功。他们往自助餐厅走去,这时他们看到有个男人正和服务员争辩。男人一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着,一只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长得黑乎乎的。
蕾蕾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冯俊就在边上说了先前遇到的小插曲。冯俊按蕾蕾说的,先到前台领了餐券,又准备按蕾蕾说的,先进去拿吃的。这时男人拦住了他。男人开的口,跟冯俊说:“你可以带我们进去吗?”
什么意思?对这突然而来的话,冯俊懵了一下。他打量着男人,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男人解释说,兑换券不让用了。
嗯?冯俊还是不明白男人这没头没尾的话。
“但他们说,如果我们有朋友吃的话,凭票可以打五折。我儿子是免票的,我有票,你去里面吃的话,把我带进去,我们就能进去了。”男人说。
尽管他努力地想把话说明白一点,但冯俊仍听得一头雾水。男人就更加着急起来,双手在身前胡乱地比划着,脸涨得通红,越发说不清楚。他的着急带着小男孩也一块着急起来,小黑孩儿啊吧啊呗地发出声音,又拿手来拉冯俊。
冯俊感觉他的手冷冰冰脏兮兮的,突然就不耐烦了起来,说:“可以兑换的。我带不了。你再去问问吧。”
男人只好拉着男孩去找前台。冯俊被小黑孩儿一抓,没了直接进去餐厅的兴致。他自己去洗手间,抹了洗手液,反复洗了好几遍手,才走到酒店门口,在那里站着等蕾蕾。
没想到男人又到餐厅门口来了,显然,他没有从前台兑换到票。蕾蕾心里有点发虚,要不是先联系了经理,她恐怕也兑换不来票了。她是真不知道酒店新改的规定,但经此一事,总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她看了一眼冯俊,冯俊在盯着小黑孩。
“先生,我已经跟您解释的很清楚了。您的票确实已经停止兑换了。不过您的情况特殊,我可以替您向经理申请一下。请您冷静下来,不要大吵大闹,影响其他客人用餐。”餐厅服务员一面安抚男人,一面打电话给上边。
男人总算安静了下来。他把票递给蕾蕾,说:“你看看,票上面明明写着的,明天才到期,怎么今天就不让兑换了呢?没这样的道理嘛。”
蕾蕾接过兑换券,一眼就看到了序号:002500。这是她给盛红的票,现在,这张票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她手里了。蕾蕾知道他们是谁了。
蕾蕾打量着男人和小孩,大的宝华,小的玉敏。她听盛红反复提过的。经由盛红的嘴,蕾蕾还知道,宝华的前妻,是个外籍新娘。宝华在四十多岁娶的她,没几个月,生了一个小孩,又没两年,前妻跑了。现在,宝华就带着玉敏站在她的面前,可怜巴巴地拿着兑换券。
“但他们说,如果我有朋友在里面吃的话,凭票可以打五折。我儿子是免票的,我有票,你们去里面吃的话,把我带进去,就可以打五折,我们就能进去了。”男人说。蕾蕾是明白他意思的,但他说的,实在是太绕了。他的绕来绕去的话,一身不甚鲜亮的装扮,让他看起来与这个酒店格格不入。他应该是第一次来当客人吧?
服务员给餐厅经理打电话。“……对,对……聋哑人,小孩,……我跟他讲了,讲不灵清的……好,好……明白……好,好……”她说一会儿电话,又飞快地看一眼小男孩,又说一会儿电话,目光在电话和男孩间游来游去。宝华的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
蕾蕾也觉得有点过分了。左右不过一张兑换券的事,何必搞成这样呢?他感觉到有一点懊悔,真不该把票给盛红的。给了她,她又给了宝华,没来由的,让人白白遭受一场羞辱,何必呢?
服务员终于挂了电话。
“先生,我刚刚已经跟您解释清楚了。现在确实不能兑换了。但是,考虑到您的特殊情况,我也跟经理汇报了。经理说,如果您有朋友在酒店消费,可以带您进去。如果没有,那很抱歉。”
“我有个屁朋友在你酒店消费!”宝华撂下一句。他拉了一下玉敏,准备往外走。
玉敏钉住了。他把头扭向餐厅,嘴里啊吧啊呗地叫着。宝华更恼火起来,抬手对着玉敏就是一个巴掌。
“走!”宝华喊。
他准备拖走玉敏,但玉敏不肯走。小孩子的蛮力发作,也不好收场的。一时间,一个拖一个拉,两个人搞得很有些滑稽。
“干什么呀?让小孩子进去。”没等蕾蕾说话,冯俊先开口了。他很快拉开了这对父子,把玉敏抱在了手上。
“他们是我朋友。我们进去消费,现在没问题了吧?”冯俊说。他伸手掏出了手机,“还要多少,我付了。”
进了餐厅,宝华拉着玉敏,一直跟在后面说谢谢。
“不客气的,你们找位置坐吧。”冯俊说。他把玉敏交给宝华,看他们找到座位后,才拉着蕾蕾找了一个离他们很远的角落位置。而后,冯俊去了很久的洗手间才回来,蕾蕾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洗手液的味道。
对冯俊这突然的仗义,蕾蕾有点刮目相看,但洗手液的味道告诉她,冯俊还是冯俊。冯俊替她拿了甜点和饮料,蕾蕾低着头吃。两个人有点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