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延安文学(2021年6期)》(10)
邺城悲歌
张凌云张凌云,江苏兴化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草原》《山东文学》《四川文学》《散文》等,出版散文集《高树鸣蝉》《晓月马蹄》等。
高铁一路向北疾驰,前方已是河北境内。我的心陡然紧张起来,眼睛紧盯着窗外,希望能发现点什么。可是,眼前除了一闪而过的干涸河床,便只有空旷的原野,其中偶尔有几个土黄色的村落,同样显得有几分焦渴。
没有意外。刚刚悬着的心很快放下。是的,不会有意外的,早已被文史学界作出的定论,不可能在我一趟匆匆的旅途中出现反转。不过,虽然明知徒劳,我还是希望借助现代交通惊鸿一瞥的视角,看出点新的东西,至少,满足心底探索未知的那种好奇。
我想看见的,是一座城,一座湮灭了上千年的废城,如果有,那当然是遗址。很遗憾,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关于它的一丁点儿东西也没留下,就像一阵风,飘过以后,一切无影无踪。
难以言说的悲凉充溢着我的胸腔。这是华夏城邦史上最大的悲剧,也是一部永远无法平反的冤案,时至今日,没有多少人知道它的故事,包括曾经响亮的名字也如此陌生,那个生僻的汉字,和滋育它的文明一道,被深埋在北国厚重的黄土之下,不露一丝声色。
一
那个字,叫邺,那座城,叫邺城,或者直接称为邺。
翻开现代汉语词典,对邺的解释很简单。只有两条,一是古地名,二是姓。邺姓罕见,我是没见过,估计也与邺的地名有关,那么,邺字在中国文化中的存在意义,只有一种解释,古地名。
邺,故址在今河南安阳北部和河北临漳西南一带。像春秋笔法,很精准,但到底到哪里,读来一脸茫然。安阳尚可,临漳又在哪里?即使道明是河北邯郸下属一县,大多数人仍是不明就里。
这不能怪字典,字典解释得无可挑剔,怪的是时间的冷冰无情。就像一件华丽的大氅,尘封得太久了,再拿出来,那些斑斓的饰纹也无人相识。于是我们能做的,是小心地掸去其上的泥尘,把那些断裂的帛片一一拼结,并尽可能想象着各种褪去光泽的纹彩,终于,一件光彩夺目的出土文物还原在面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真是太愧对它了,这样的一件无上珍品,竟有着如此煊赫的家世和醒目的标志。它的头上,严丝合缝连系冠冕和毓珠,身上镶有玉带,脚底蹬着朝云靴,立起来,整个就是一副王朝的威严身架。接下来,正名,考证,又是一番手忙脚乱,总算理清了来龙去脉,所有人竟无语凝噎,不知道是该奔走相告还是视若未见。
剩下我,对着一群若有若无的听众,慢慢讲述着一个渐行渐远的伤感故事。
假若把邺比做一个人,那么他有2700多岁了。邺的名字脱胎于黄帝,相传是黄帝之孙颛顼后代大业的居住地,邺,业居之意。其地西周属卫,春秋属晋,城池最早由齐桓公所筑,这都是传说,不足为证。但战国时为魏地却不容置疑,原因是出了个大名鼎鼎的西门豹。西门豹治邺的故事从小便知,那也是邺第一次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身影,从此,那条将巫婆投进水里的漳河和它身边的邺一起,构成了我对上古遗风的最早向往。
不过,其后邺许久没了声音。直到东汉末年,群雄并起。
我一直认为三国是中国历史上最奇瑰、最魔幻、最令人荡气回肠的时代。如果说两汉王朝奠定了汉民族的根基,赋予了我们汉人的血统基因,那么,是三国让我们清楚地意识到我们民族的轮廓与骨架,是三国,让我们的汉人意识有了清晰的足迹,不再飘在云端漫无方向,却与脚下的这片土地紧紧相融。
我不是对三国时代有意拔高。我的意思是,很大程度上在于《三国演义》的功劳,让我们对于中国的地理坐标有了明确的认知。说简单点,春秋战国,以及秦汉的一些古战场古地名,并不知道具体在哪里,而三国地名却要清楚得多,我们对大城市,尤其是名城重镇的认知,很多时候源于三国故事,并在相当程度上影响着对历史走向的判断。
三国鼎立,蜀都成都和吴都建业自然都是大城市。魏有五都,裴松之注引《魏略》:“改长安、谯、许昌、邺、洛阳为五都。”谯是曹操故里,许昌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方,论底蕴规模略逊,因此真正可相提并论的只有长安、洛阳和邺。也可以这么说,如果从全国范围内评五都的话,就是成都、建业、长安、洛阳和邺。
面对这份名单,真希望时光就此凝滞不前。浩荡两千多年,西安、洛阳、南京已然是闻名于世的华夏四大古都其三,不在其列的成都,也一直是著名的历史文化名城,唯独邺,不仅没有被笼上崇耀的光环,反而在历史舞台上消失。
中国的城市大多命运多舛,譬如南京,就是一座多次兴废的沧桑之城,但是,与南京相比,邺城的结局更令人扼腕叹息,毕竟,作为六朝古都,南京名扬天下,而又有多少人知道,邺曾经也是六朝古都呢?
除了曹魏,邺先后成为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五朝国都,在前后四个多世纪的时间内,雄据黄河之北,俯瞰整个中原,堪当扛鼎之作的大城。中国历史虽久,都城虽多,但能够成为六朝以上的寥寥无几,除了几大古都,还有一座江陵城外,只有邺。虽然,其中有几个王朝相对陌生,但细揣起来,亦绝非泛泛之辈。
八王之乱以后,北方陷入五胡乱华时代,走马灯似出现了十六个国家,除了前凉是汉人政权,其他基本是胡人所建,那是一部汉民族的蒙难史,我们记不住,也不愿记那些王朝,非要记的话,也只是几个名字,巧的是,其中几个最响亮的,恰恰与邺有关。
以暴虐闻名的石虎,是后赵第二任皇帝,他的养孙,是颁布了杀胡令,救北方汉人于倒悬的冉闵,冉闵取代后赵,建立冉魏政权,冉闵覆亡,丧于前燕之手,貌似不太有名的前燕,一度是北方最强大的国家,它的西邻,正是后来一统北方的前秦,而前秦的君主,则是生于邺,后在淝水之战中一败涂地的苻坚。又过了100多年,取代前秦统治北方的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东魏出了个权臣高欢,其子废东魏自立北齐,而他的名字,是那位同样以暴虐著称的高洋。
算起来,邺作为六朝都城共计140多年,其中纯国都80年左右,不算长,但要看到的是,以邺为都,特别是政权相对稳定的前燕、东魏、北齐时,与其并列的国都是长安、建业,邺甚至取代了洛阳的位置,成为又一种意义上的三国鼎立。
二
如此煊赫辉煌的北方大城,到底是怎样的一座城池?
严格意义上说,作为历史遗迹,邺留下两座城池,邺北城与邺南城。曹魏、后赵、冉魏、前燕都北城,东魏、北齐都南城。北城系曹操在汉末邺城的基础上扩建,南城为东魏另址兴建,两城紧密相连,大体成“日”字形格局,北城的南墙就是南城的北墙。
曹魏邺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共七门,以建春门与金明门为界,一条东西贯通的大道将全城分为南北两部分,北部中心为宫城区,西为苑囿,即铜雀园,东为戚里,权贵所居。南部为百姓街坊。城西北一带,依托城墙,建筑了著名的三台,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邺北城作为古都,最为人称道的,是一反从前都城营建相对散乱,比如汉长安城依势而造,长乐宫与未央宫平行排列的格局,首创了“中轴对称,分区布局”的范例,对后代有深远影响。唐长安城、洛阳城,明北京城,包括日本奈良等宫廷建筑,无不由此滥觞。邺城规模宏大,宫城的中心是文昌殿,曰“天子朝会宾客,享群臣,正大礼之殿”,其实曹操作为魏王,曾在此接受匈奴单于朝贺,并设宴招待客人,所谓天子朝会,徒剩名耳。文昌殿东为听政殿,日常议事的地方。可以说,作为曹魏实际的政治中心,在曹丕正式称帝定都洛阳前,这里承担着一个王权应有的全部功能。
八王之乱时,成都王颖占据邺,邺一度又成为西晋的政治中心,不过好景不长,兵燹之下,只有一堆断壁残垣,邺城主要宫殿俱毁。西晋建兴二年(314年),为避愍帝司马邺讳,邺城改名,因其北临漳河,遂改名临漳,这也是临漳的名字第一次出现。
短暂的沉寂后,邺北城又迎来它的高光时刻。335年,石虎徙都临漳,复改名邺,邺城进入第二期鼎盛时代,其奢华豪阔远胜曹魏。石虎修筑大型宫殿九座,台观四十余所,小型建筑不可胜数,并对邺城三台进行重建加高,台上增列楼阁亭榭。宫殿用漆涂饰屋瓦,黄金包瓦当,白银裹楹柱,殿内安放白玉床,悬挂流苏帐,造金莲花覆盖帐顶,珠帘玉璧,叹为观止。不仅如此,石虎还在城西建养有奇珍异兽的桑梓苑,在邺与旧都襄国二百里内每隔四十里建一座行宫。对石氏邺城的恢弘气象,郦道元的《水经注》有记载:“饰表以砖,百步一楼,凡诸宫殿门台隅雉,皆加观榭,层薨反宇,飞檐拂云,图以丹青,色以轻素。当其全盛之时,去邺七十里,远望苕亭,巍若仙居。”
邺北城由于石虎的穷奢极欲空前繁荣,而时隔100多年,东魏于538年建造的邺南城在规模上犹胜一筹。其东西六里,南北八里,传说工程动工时掘出神龟,预示吉祥,所以城垣布局由方形改为龟形,并在考古挖掘中得到验证。南城共有十一门,比北城增加东市西市,扩大商业和居民区,加之北齐时另一位随欲皇帝高洋精心营造,修建奢华建筑如太极殿、昭阳殿、仙都苑等,其富贵繁丽,令人不思北城当年。鼎盛时,邺城共有人口40万,是无可争议的北方第一城,不仅突厥、回鹘等北方民族往来其间,更有中亚粟特、波斯等外国人士常住于此,四方商贾云集,天下奇珍汇聚,堪称国际性大都市。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577年,北周武帝灭北齐。武帝惊叹邺城的奢华壮丽乃覆亡之道,遂下令将铜雀三台和所有殿宇尽行拆毁,瓦木石料任由平民使用。
更大的劫难很快到来。北周大象二年(580年),相州总管尉迟迥在邺城反抗时为隋公、次年建立隋朝的杨坚,兵败被杀,杨坚为永绝后患,下令焚毁邺城,“徙其居民南迁四十五里”至安阳,繁华故都付之一炬。
其后的故事未免凄凉。安阳取代邺,成为相州治所和地区中心。邺城所在设灵芝县,又改邺县,北宋熙宁六年(1073年),改邺县为镇,邺县地并入临漳县,县名迄今未变。而被毁弃的邺城永远在大地上消失,它静静地躺在今临漳县城和安阳市区之间,躲在那条不停泛滥摇摆又经常干涸的漳河之下,再无音讯。
三
从辉煌的顶点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邺城是众多古都中的唯一。我一直反复思索,为什么是邺,而不是其他,成为无数盛衰轮回中最悲惨的一个。其他的古都虽也屡经烽火狼烟,屠灭夷平,却能重新站立,何以只有邺一把火烧了后一蹶不振。
其中跟水系有关。回溯一下邺的前世后生,略可瞥见其中的端倪。
自西门豹治邺始,说到邺,必然联想到漳河。而将视野延拓,离黄河并不远的邺,倚靠的是整个黄河以北,或者所谓冀州。
冀州为古九州之首。三国卢毓《冀州论》:“天下之上国也……唐虞已来,冀州乃圣贤之渊薮,帝王之宝地。东河以上,西河以来,南河以北,易水以南,膏壤千里,天地之所会,阴阳之所交,所谓神州也。”
这不是过誉之辞。冀州幅员辽阔,沃野千里,在汉分天下为十三州之前,差不多占据半个北方。即使后来从冀州中分出幽并二州,狭义的冀州依然不容小觑,它雄襟大海,睨视河洛,地当华北平原的精华,幽州冷僻,并州苦瘠,黄河之北最有分量的代言,只能是冀州。
而邺城堪当打开冀州大门的那把锁钥,因为它离黄河太近,可以就近润滑它的锁孔,既而保持户枢畅通。官渡之战后,袁绍身败已死,曹操进攻袁绍幼子袁尚固守的邺,在黄河边的黎阳用大木枋作堰,遏淇水东入白沟以通粮道,并决漳河水灌邺,终告城破。其后势如破竹,短短数年,一统北方。
平定袁绍后,曹操大修水利,引西北的漳河水灌邺,三台中的铜雀台与金凤台之间,流经入城的就是漳河。不仅如此,曹魏开凿的一系列运河,如汴渠、平虏渠、泉州渠等,连接已有的邗沟,从而直接通达江淮,将钱粮税赋系为一体。
其时隋炀帝的大运河尚未出世。可以预见的是,如果邺靠近隋炀帝的那条大运河,即便不再成为帝都,肯定也是一座繁华商埠,最起码会起死回生,可惜邺离那条大运河有些远了,更要紧的是,它离黄河也越来越远了。
黄河改道太频繁。除了夺淮入海,总的趋势是越来越南。汉魏时期,今日黄河下游的两座大城郑州济南,离黄河不比邺近,甚至更远。当时郑州籍籍无闻,济南因地处济水之南闻名,另一座名城开封,离黄河也远,因此雄扼整个河北地区的邺城才能脱颖而出。遗憾的是,隋唐以后,洛阳虽短暂繁荣,但大势不可违,随着大运河的舍弯取直,赫赫东都也已是回光返照,何况不在黄河岸边,又离大运河越来越远的邺城?邺城既毁,那些修凿的运河也都消失无踪,曾经发达的水系逐渐干枯,就像一个人的眸子越来越暗淡,最后终于失去了光泽。
但这不是唯一的理由。漳河还在,尽管不是那么丰润。更耐人寻味的是,为何邺城南北的邯郸和安阳都延续至今,冠以历史文化名城的荣光,唯独其间的邺不能存世?
这实在有些诡异。也许理由是文明重心南移,以北方的资源禀赋,养活不了太多大城市。邯郸离安阳不过五十公里,这么短的间距,很难同时供养三座名城,今天的邯郸安阳也只是普通的中等城市而已。所以按照正常的逻辑,它们是一种竞争关系,有衰落的,才有崛起的。
最直接的后果是安阳替代了邺。这里不得不对安阳多说几句。在国人心中,安阳是著名古都,殷墟的所在地,但是,假若杨坚不将邺城遗民全部迁至安阳,安阳不继承了一座煌煌大城的全部衣钵,很难说它会有怎样的地位。事实上,安阳成名虽早,3000多年前即作为商朝中兴的象征,但其精彩仅此而已,殷商衰败后,秦时设安阳县,直至北周,安阳始终只是默默无闻的县邑,更有数百年连县邑都不置,若不是上演出一场“借尸还魂”的好戏,一个普通不过的小县城,很难与重要古都划上等号。
是邺赋予了安阳新生。从此,安阳不仅堂而皇之地简称邺,而且将邺曾经的辉煌揽至自己名下,邺的六朝风云与殷都的远去峥嵘相叠加,产生更加光粲的效应,安阳,无可置辩地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据一席之地。“殷邺一体”的说法也日渐深入人心,后代文人们在文学表达时,喜欢用邺代指安阳,如杜甫《石壕吏》中“三男邺城戍”,明人谢榛有《邺下秋怀》诗,清末创办有《邺华日报》,直至民国,邺一直是安阳最广泛的别称。
安阳将邺的名字承接了下来,这当然是好事。可惜只是一副躯壳而已,它不可能承接邺的灵魂。我始终认为,安阳是安阳,邺是邺,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打个比方,如果当年杨坚不是将邺地旧民南迁安阳,而是北迁邯郸,邺是不是也可作为邯郸的代称呢?至少我难以接受。要知道,邯郸可是中国屈指可数的从未更名的城市之一,且流传至今的成语极多,如邯郸学步、黄梁一梦等,号称成语之都,往这座城市身上强加别的记号,岂不犹如一泼脏水?
安阳亦然。作为殷墟故地,这就够了。无论邯郸安阳,都有着辉煌的历史与独特的符号,没必要再掺杂别的东西,何况,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那泼脏水。那么,邺的消失,是否暗藏着某种宿命?
从历史平衡论的角度看,有这种可能。夹在赵国都城和殷商国都之间,邺的出身要显得卑微,后来却突发光芒,凌驾于二者之上,这就打破了某种默契。而且从地理学的角度看,其中也有一些微妙的讲究。邺地处河北河南的边缘,假若邺繁盛至今,河北一侧便有邯郸和邺两座名城,河南只有安阳,将邺并入安阳,再将安阳由县抬升为和邯郸一样的府城,恰好达到了某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