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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延安文学(2021年5期)》(28)

陕北党史回忆录(连载四)

赵通儒

榆林狱中回忆

编者按:本组文稿,均按子长县党史研究室保存的笔记本原稿刊印。标题与内文(一)标题是编者加的。其中(一)(二)载于《建国之初》笔记本,(三)(四)载于《毛泽东主义》笔记本,(五)系未完稿,载于《1955年自传》笔记本。(一)乌拉尔林事件

前一天晚间,老百姓,公家,不知是谁的牛,吃我们场上的秋禾,跌死在土沟里。我们决定吃肉还钱还牛。杨林、牛化东却来了。我们又决定宰羊欢迎。牛化东脸色不大好,杨林高高兴兴。我在让座时说:“为欢迎牛杨而宰牛羊!”牛化东便说:“我不去了!”都同意也没出声。杨林便约定不误十日、十一日要到奢利庙。我动身前,高增培问:“你怎么办?”我说:“三边的书记、专员都来开会,决定要我去!给西北局打个电报!”

到了奢利庙,杨林提出:“野司决定李友竹司令员,王悦丰副司令员,我的政委!”我说:“那么,我的总参谋长!”

我和王悦丰、赵玉山三人谈全国战争发展趋势,以红蓝铅笔在一张纸上画带箭头线表示之。且画且说(带箭头红线表示我军进退,蓝线带箭头表示国民党军事趋向),现在我们退了长春,张家口也可能要放弃一下,可能还要将承德也放弃一下;江南新四军撤到山东,将来反攻把东北肃清,华北、山东肃清,就以两大巨流,一向南拥,一向西北拥。西北,这次以陇东、三边、伊盟一路,南路由绥德一路,黄河那面有晋西北,榆林不难解决。将来胡宗南大举进攻,一路由关中来,一路由陇东来,延安一撤,过了黄河,支持一个时期,配合好了,从山西出兵,侧路有河南,有晋西北经绥远。战争必然获胜。此次任务,那泥河、海流兔庙,谁也没谈。我的准备,将乌审工委全部人员带走,在有利情况下,开展东乌工作。行至巴兔湾及那泥河,曾电西北局要一些干部向东工作。

出师之前,原决定宿营白城子,我先到。我到该地,一切准备好后,他们却到巴兔湾不前进了。只有王悦丰、赵玉山如约来。次晨我又到巴兔湾议,张景文来,报告那泥河情况。决定张景文先去,双方约好。我们于下午出发,沿途阻住向东行之人,半夜到达,离寨子约五里处,乘月色。杨林先进去,我和李友竹见到杨林的回话才进去。谈了些问题,谈时起义的杨某、西北局工作过的关中同志杨某在内。谈后,杨某率部去横山波罗建制。另遣几个人去海流兔庙取联系,以便内应。次晨,留乌审工委刘某某同志守那泥河寨子,并为前后转运一切。休兵半天,下午出发。第二天又动身较迟,黄昏攻海流兔庙,敌逃,胜利进占。

抵海流兔庙后,我看到离老百姓太远,动辄一去二十里,工事不坚,我骑兵驻下粮草两缺,步兵驻下,运粮太费力。我主张不驻庙,友竹不言,杨林不赞成。我提出:“我自己回去!”在布置工作之后,杨林又提出:“你走,军心动摇!”

骑兵团驻乌拉尔林一带,蒙骑与李团同驻庙。获得22军参谋主任郝幼臣。野司来电,送波罗。我意送延安,未提出,在野司来电前后。杨林带个参谋刘亚平要出风头,侦查乌审王府。我说,不必去侦查,王府地形一切,我也亲自走过不止一次,王悦丰比我走的住的更多。张景文又新走一次,云北峰的人又刚来,比从前多了些房子,几个岗哨倭楼。再三不听,议定去。连日两仗均有微获。我方数人带伤,阵亡一二人。有一人带上假死,哄过敌人还跑回来。

前线作战时,徐子猷送来材料,内有宗文耀自传,及宗文耀给徐万海信。徐万海连日神色不正。还有一些三边人士的线索。我要张景文起电稿,张起好后,我将徐万海名字去了,令重写,盖因徐连日到电台看电报,电台同志又不之阻故也。我单独找徐万海谈话,告以大势所趋,榆林亦无别的出路。

我给郝幼臣谈话时说:一,他给我方工作,只要是真日本士官学生,可任军区司令,现在可任某区参议员;二,榆林邓左大约是主和,少壮者主战。我又赴前线,亲至李友竹、杨林指挥阵地,约好如何撤兵,何时回庙,我即返回。亲见飞矢流弹数粒左右。

晚间返回,我将所有材料付之杨林,阅后,又转李友竹,阅后,将徐万海事交他二人处理。

野司来电,要我们进兵红石峡,复电“太远!王府不解决,不行。”又来电要解决王府,复以须增兵。先允八团炮兵营来,后改绥南独立旅新起义之王永清率所部来。高增培又转来西北局各种指示电,阅后,交杨林、李友竹、徐子猷、曹布诚传阅,焚之。

王部来,第一天由李团指导员及民运科长二同志前往慰劳,第二日杨李我三人同往,第三日派赵英、王悦丰同往,第四日派白汉成去。午间王悦丰来持王永清信,要王悦丰约我同往,李振华专面言王悦丰不当去。绥德分区、三边分区及野司参谋等带慰劳金同来。杨林被调去野司,带一排骑兵同往,李友竹因来电开回三边,下半夜也走了。我已移住王家峁,惠志高、李振海带骑兵到海流兔流大湾一带去驻。找惠志高,不来,二次派人催之始来。信件交子猷、布诚、志高传阅,谁也不提意见。气得我没办法,对陈乐山说:“你看,来信字还写得不错!保存起来!”陈亦不说别的。把行李一切交给陈乐山同志,要子猷去蒙骑,催布诚、云北峰等离开。柯仲平爱人来,准其速返回去。

上马,子猷问:“怎办?”我说:“一定回来!”

行数十步,马似打前绊,未理。

中途遇张德奎、王德义二人骑两马带两步枪,问之,答:“从王永清处来!”再问:“如何?对你们的态度?”答:“还好,初不大理,听我们绥远口音,让回去,还给吃饭!”王德义去白汉成处,张德奎给我们带路。

中途惟防东乌袭击,他不计,过一滩,急行,过后,下马稍息。途中尚遇王部所派送信者,从另一路返回去,未与同行。未计王部有变当如何。

(二)榆林应对实录

榆林囚室生活,在记忆中难以消灭者,有以下种种:

一为壁虱(臭虫)欺人。其数量之多,吓人。其威力之大,甚于机枪飞机。在囚室每闻炮声咚咚,枪声嗒嗒,机声隆隆,神情怡然,觉得反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受蒋介石卖国贼群之美式武器之吓,乃理之当然,亦光荣事,亦雄壮事,亦英勇事,受之怡然自得,只足以示吾人为主义不畏生死之决心。臭虫,则令人见而生畏,一因其吸人血之厉害,它不一定到人身上,在一定距离之外,来时干皮如死,去时庞大血水饱满。多年饿不死,遇一点活人血气,便又肥大,孽生起来。其大者如此,其种子亦然,连肉眼都看不见的小种子,经一定时间,便蠕蠕而动,又繁殖起来。白天不来,初晚不来,灯光一没,人一入睡,它便活动起来,天光渐亮,便走回老窝去。出动时瘦干,回去时胖大,在原来位置,仍能容下,而且增加后代,直至多到住所挤得不能容纳,然后被人发觉。灭之,留皮仍能活来;火之,火不干净种子活起来更厉害。壁缝为其盘踞之所,吸血比注射针还甚,见敌人刀枪之人,见了也觉恐怖;不过就是启发人一种“坚决消灭之”的决心。蜘蛛本为益虫,囚是有它,可以消灭一部分苍蝇,一部分臭虫,然其网其丝,扰人、累人异常烦琐。而且若去之不时,反去不胜去,越去越多。他使我记起一些幼年读过的中英文故事,某人在被难时,经蛛丝启发,冲破困难而奋斗,成就伟业。蛛丝之不断,蛛网之周密,启人不只知道蛛丝马迹之至理,法网密布之常识,且启人奋斗不息,终有所成。惟当其启发人之作用过后,妨害人之生存与自由,却使赤手空拳者劳心劳力,无所施展;惟有一扫帚,一扫光之。囚室而欲得帚,谈何容易。有帚,归谁?如何到自己手?求之?夺之?夺之,不行;求之,能用到何时?用后如何对物主回复?与其主人又保持如何关系?蜘蛛小物,不唯其本身害人,且须引起许多牵连。

一为尘埃、秽物、蝇、蚊及其它害虫。有的为前人所道,有的为前人所未知,防不胜防,除不胜除。不除不能忍受,除之必然又牵引许多无谓纠纷。家室、办公室,一日不打扫,甚至一定时间之内不打扫,便觉龌龊,囚室无扫除,更常消磨人之战斗意志。见监视我之特务,勤则勤矣,斗志无矣。由此一则知帚、刷之不贵,“家有敝帚,珍之千金”之理之所关所在。一则知前人发明此种工具之聪明。也由此所牵连古今来多少使用“帚”、“刷”、“拂尘”、“玉拂”、“拭布”、“蝇刷”者使用制度、风尚……从前到协和医院,见其打扫干净、细致,可爱又可恨。见其医生、护士,语必英文,用必美货,其洋奴化之深之可怜又可恨。及至读第一次世界大战记录,知道擦玻璃、开门窗犹可做侦探之信号,有时使人想及敌人如此之可恨可怖,思及我人不善此道之可耻可叹!

一为有人有计划之将蝎子放在袜子内,蜇我一次。谋害,则明知一蜇也伤不了多少。通知,意在何指?折磨?侮辱?从实际上是。又在一蜇后出现有人给“万金油”。

一为房檐下遇蜂蜇一下,真是受气受到阿猫阿狗还有阿蜂阿蝎!

一为见到西红柿之可爱而因其非为我有,不为之培植。菊花之可爱,不忍其受摧损,也不愿育之。

一为做饭者之菜饭中不洁……

人家的伤员来看守我,分外刺目刺心!重病兵在监守人员中,不移去,经庸医针灸(有西医医院,不给治,不送去,)致死,尸首摆在门口,摆在面前,传染疾病是另一回事,刺人千思万虑。

每次牵我去见他们的负责人,沿途或遇饿殍,或遇嫁娶,或遇哭声震惊之送葬或出丧。至于沿途武装警戒之森严,武装非武装监视者面目之狰狞,老百姓之有深情有同情而不敢表示,顺民思想者之熙熙攘攘,反我者之轻蔑神气,敬我者之惊奇神气,……入目生感,不啻千万政治工作者为我鼓勇于旁。

牵我去见面的下级军官,1947年6月以前,着美式衣服。路上我说:“国民党之何事干不成,由衣式可知之。”他们回答我的意思是我长个红色眼睛,到了他们地方,看见什么也是白的。有一个政工人员给我答复说:“穿衣服有什么关系,犹西装人人可着。”我说:“军服,官服,乃国家之制服也。你知道“制”字怎讲?”

我一眼便看出牛营清的穷相。当狗当到如此境地,何必?和我谈《人口论——节育》,我说那是帝国主义者要中国亡国灭种的御用学者理论。谈到中医,我说:“我们改造中医,中医科学化,西医结合,西医要中国化。”谈到风水,他说:“南京好!”我说:“北京三代安居将千年。西安周秦汉唐千余年。”他说“米脂东门外”如何如何,意为杜聿明吹。我说:“事涉迷信,吾人只信科学,不信此类荒诞不经。”

看到榆林,草衰不如前一年,知地气亦将要转。

北平被捕,曾有喜鹊。此次被捕前后亦然。往年北平回家,家中常遇喜鹊。榆林囚所,时有喜鹊飞来,有时甚至飞到身旁不远。我本不迷信,现亦不迷信,惟此鸟何故与我患难喜庆常相伴?幼时读私塾于外祖父处,遇一二次,皆很远。《论语》中有一句“三嗅而作”记雉。

1938年冬遇野鸡很多,得亦多。1939年乌素即尔汗回延,途经木肯淖南沙,得雁,放去。1946年夏从西官府附近得两小雁,带回城川,养,未如愿。去年延安一天早上偶去山上散步,便值一雄野鸡。1949年延安西北局山上遇雉。

中国人讲究一种为上尊号,一种为谥号,一种为谶语,一种为遗言。

1935年我写一次遗嘱,用碱水密写,又族弟带出交苏区负责同志。一次为1946年,写下三个遗嘱,公私都有了,前者只有公而无私。惜未得原物带出。1935年行前,知有失无成,故已将最不利情况下之办法亦已谋妥,但有决心,有信心仍然返回。明知危险却安然过去。出城后还搞金沙滩亦然。

1946年上马,徐子猷问:“怎办?”我答“一定回来!”担四个年头岁尾却果回来。行前并未计及危险,亦未知必有险。最有意思是年初在延安已神情不安,西北局要调周仁山,我不允,刘庚问:“为何不允调周仁山?”我答:“准备做我的后备人!”他反问:“你这样年轻,离死还早,忙啥?”我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不测祸福!”出事却在阴历九月末,互相问答又在正月末。榆林28个月,不仅解放战争,全国政治局面双方皆大改变,却又遇一次“日蚀”,回延又遇一次“春霰”。连天的不测风云也和我的不测祸福也恰相配合。“日蚀”正是我饿得快死的时候,“春霰”是在我走西安之前的,虽冻一点陕北庄稼,却有很好夏雨。

1946年,我方已放所俘家属七八十人,(榆林报载,1935年我们放的还不算。)榆林还不放我。我说:“我们一共十来个人,平均一个人以七八人换,还不换,太不讲理。人命总是一个人一个命。美国步枪子弹只有一粒,放在轻机枪只用五粒,不论谁的命放在刀下枪下只是一个。现在一个人关下七八个了,而且我方所释放有母子、母女两代的,还不放我们是何道理?”监者语塞。

除夕,请我吃饭,亲引见邓友梅,以儿女私情相斗。邓友梅只说:“见过!”我说:“年轻人,做事的日子还在后头,好好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座中另有一位不知姓名的青年女子作陪。听广播上的“义勇军进行曲”,知枣庄胜利,心颇快慰,私下窃喜。饭后本允我回,翌年正月却又反悔。

榆林囚所,见墙上前一年草虽枯,很高,当年秋草尚不如前草高大,乃知榆林地气已不旺,非转变不可。

我军围城时,初不之知,仰视天空红云如龙贯南北,知为我军南北将打通。以后,包头解放,除榆林外,果南北通为解放区。

当蒋匪在南京大选任为总统时,我在囚室壁上以钉划写“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民国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总统不是东西。”以志之。

被囚之后,伪国民政府纸币日跌,乃写一短文吊孙中山,文曰:“可怜孙中山,到今不值钱!当年谁拿一孙中山相片,便要头被断!加上日德意飞机大炮印在票面,强迫老百姓当法币使唤!加上美帝飞机大炮还不算,中央银行垄断,独子坐大官,犹大掌大权,给美国出了纸钱,纳了关税,用之中国,还不如粪便!一挑粪,乡下人争着望城外担。一大堆印着中山像的钞票,一天不如一天。……”文为铅笔写,日久磨损,今记不全。

门被锁,南风吹门,锁栓响,因作诗云:

法西斯蒂太猖狂,爱国有罪不释放。

天怒人怨何处计?南风频吹栓锁响。

窗被钉木椿,难谋突破,西风吹窗,因作诗云:

囚人已不该,枷窗理更乖,

横暴谁能忍?西风欲吹开。

人之七情,随景而异,古今言七情者众。囚中七情,多悲哀者,余独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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