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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延安文学(2021年2期)》(10)

笔架山下中医院王馨

王馨,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延河》《延安文学》等。出版散文集《秋在室杂记》。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

十几岁之前,我生活的空间很简单,除了家和学校,就是医院。

医院坐落于笔架山下的秀延河畔,就在我家门口的石板街对面。

现在回想起来,跟我之后见过的大大小小的医院相比,它实在不像一座医院。

那是一座洒满阳光的院落,干净而温暖,永远弥漫着时浓时淡的药香。午后或者傍晚时分,求医问药的人们散去了,像退潮之后的大海一样,整个院落变得非常安静,可以听见堆放在院中的药材在被阳光蒸腾之后发出的干燥的吱吱声。

临街的第一排窑洞是中药房,门窗向着院内,其中一间开着小窗口,窗口前经常排着队,人不多,一般也就五六个,问诊后拿着处方来取药,一个一个松散地向前移动,并不拥挤,也不喧哗。遇到熟人,先来的,后到的,都会打打招呼,寒暄几句。

再往前走几步,隔了几孔窑洞,就是堆满了各种中药材的库房。这是几间砖木结构的起脊平房,窗户很老旧了,糊窗纸上开着裂口,贴近裂口,可以看见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药材大包。

从库房折向里走就是第二排窑洞,位于院子中央,门窗与第一排相对而开,是诊疗室或宿舍,每一间里都坐着一位穿白大褂的老者。这排窑洞南起第一孔是针灸室,而靠北的第一孔就是祖父的宿舍,窑洞里常年飘着水烟的香味。

第三排窑洞是最高大的,其中一孔是院长的办公室,这里相对更安静一些,与中间一排窑洞的间距也更宽敞一些,是一个平平展展的石板院,经常用来晾晒药材。

七十年代的小学有一门武术课,周日或节假日午后,院长门前的石板院空旷安静,平整光洁的青石板上铺满阳光。我和几个住在附近的小姐妹经常在这里做操练功,有两个本家妹妹甚至会空手翻,前翻侧翻都舒展漂亮,可以连续翻好几个,劈叉之类就不消说了。

第三排窑洞北角、正对医院大门的地方,有一个石砌的拱门,穿过拱门就是医院的后院。前面是几间破败的旧房子,房檐上长满了肥肥的瓦莲,墙根摇曳着我们叫作“猫咪咪”的狗尾巴草。再往里走是一盘石磨,一盘石碾子。这是用来制中成药的,不过医院周围的人家,要压豆钱钱、蒸糕或者做豆腐的话,也会来这里推米碾豆子,尤其是临近春节的时候,得提前来排队等候。我也曾经帮家里占过位子,祖父还借了城里唯一一个豆腐坊的毛驴来拉碾子。

后院其实就是城墙,站在边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下面高高的石头城墙,还有绕着城墙流过的秀延河。三排窑洞两侧也有两排窑洞,门窗开口略小些,把整个院子围了起来,方方正正的。栅栏式大门开在院子的东北角,方形门柱上挂了块白底黑字的竖木牌:清涧县中医院。

这是一所成立于1958年秋冬的中医医院,由公私合营的保健药社和私营的大众合作诊疗所合并而成。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报到,不仅仅是因为生病,还因为,我们之间渊源颇深。

医者

医院最大的特色是有一批白发白须慈眉善目的老者,他们大多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保健药社或大众合作诊疗所的老人,随着中医院的成立而加入,是医院的创始者。

他们穿着整洁的衣服,外罩飘逸的白大褂,或者坐在挂着白门帘的诊室里,把着病人垫着小枕头的手腕号脉,或站在屋檐下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与病人交谈。他们有着迷人的笑容,举手投足里散发出温暖安宁的光芒。这些都成为记忆中如同无声电影一样的美好画面。

我认识他们中的每一位,不止是我,小城里所有的居民都应该认识他们。那些祖父一辈的白发白须的老者,那些父亲一辈的勤勉长者,都鲜活在我们共同的记忆中。

其中一位专事针灸的白胡子老爷爷姓王名洛书,他本来跟祖父一起是大众合疗所的人,因为想拜小城最有名的针灸大夫刘登洲为师,就调到保健药社去学习。另外一位针灸大夫姓阎名宏范,是刘登洲的外孙,从小跟着外祖父学习针灸。所以,中医院的两位针灸大夫虽然不是同辈,却同出一门,师从一人。

阎叔叔与父亲年龄相仿,是曾经的同事和朋友。上小学的时候,我经常莫名其妙地头痛,因为找不到原因,父亲让我到阎叔叔诊室扎针。于是,每天中午上学前,先去阎叔叔的诊室报到。因为去得早,还没有病人,我就主动找活儿干,经常扫地,倒垃圾,表现得格外勤快。阎叔叔夸我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其实,我在家里从来不扫地,也不干活,因为从小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已经被全家人娇惯成了一只小懒虫。

扎针的时候,能听到银针刺进皮肤“铮铮”的声音。阎叔叔手指纤长,动作飞快,用不了一分钟就在我的头发里扎满了针,额头上再来一排三根,两边太阳穴各一根,总共有二十几根吧。针扎在头皮上,只在进针时有一点点疼,时间长了,痛感反而不明显。最疼的是太阳穴,不止疼,还酸困,而且不能张嘴说话,稍稍一动针就往进钻一样,但我不敢喊疼,安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用实际行动印证着长辈们挂在嘴上的夸赞,只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等待着闫叔叔的一声赦令。

就在去年春天,父亲苦于腰椎疾患无良方可医,想到了中医针灸。他不愿意去我们推荐的医院,执拗地自己一个人坐车回了老家,专程找阎叔叔针灸。在老家的十多天,父亲天天去阎叔叔家里,两个年近八旬的老友一边针灸一边聊天,回来后病情果然缓解。

医院里有两位盲人大夫,高个子的姓薛名战新,矮一点的姓王名宝厚,他俩都是从省城的专门学校毕业分配到这里,是特别好的推拿大夫。小县城不管有谁不小心扭伤了筋骨,只要去找两位大夫,一般一两次就可以活动正常了。我也体验过。放学时崴了脚,等慢慢挪回家时,脚已经肿得厉害。那次真是见识了大夫的厉害,手劲好大,我忍不住惨叫起来,王叔叔一边哄我“好了,已经好了”,一边又按了几下。果然像祖母告诉我的一样,第二天就消肿,很快就又能欢蹦了。

那时候医生是经常出诊的,尤其是负责急诊的大夫。住在北关南头拐弯处一座小院的刘润祥叔叔就是常年出诊的大夫,经常能见到他穿着白大褂,背着有红十字标志的棕色药箱,急急忙忙地穿街而过。他是一位中西医结合的大夫,用西医的听诊器,会打针,会静脉注射。那时候医院病房少,需要打吊瓶的时候,刘叔叔就背着药箱到病人家里,为躺在炕头的病人挂上吊瓶。小城的人家,没有他没去过的吧,和我一样大的孩子,都曾被他逮住打过针吧。经常见到小孩子在他怀里挣扎着一边嚎叫一边咬他,他也不生气,笑着直甩手:这狗牙还厉害哩!

祖父宿舍旁边是四爷的诊室。我那时一年里总有一小半时间请假在家养病,有时病好一些,就天天在医院溜达。祖父看我无聊,让我跟着四爷抄处方。我就坐在四爷的诊室里,看他给人把脉,抄录他的处方,再就是背汤头歌,感觉新鲜有趣。等病好了,就又去上学,并没有坚持。

我很喜欢跟爷爷们相处,他们与病人交谈时和颜悦色如话家常,即便是面对一些不怎么配合治疗的病人,为了强调医嘱的重要性,在加重语气的同时,仍然不失风趣幽默。

比如我因为肚子痛去问诊,四爷一边开药方,一边跟我说话:“小瓜可好吃了吧?凉粉可好吃了吧?”不等我回答,突然抬起头从镜框上睁大眼睛瞪我一眼:“这几天不准吃了!”我羞愧地低下了头,一边慌乱地应着,一边讨要了药方落荒而逃。

四爷姓师名乐天,是祖母的姨表弟。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都是城里霍家的女儿。四爷是那个年代小城里最洋气的人,四六分的浓密银发一丝不乱,上唇的一字短须也早已雪白,下巴刮得很干净,鼻梁上架着金边方框近视眼镜。这样一个人物已经足够引人瞩目,然而四爷还觉得不够。他是那个年代小城里唯一西装革履的人,冬天的毛呢大衣西服领里,还露出花格子围巾,有时还拄着手杖。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居然还戴着礼帽。听一个本家叔叔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清涧中学排演话剧需要借一套西服,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四爷。那个年代,除了他,没有人有那样打扮的条件,更没有他的洒脱和胆量。听说他年轻时曾经在西安重庆等地做生意,是个阅历丰富的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县照相馆的橱窗里,都挂着四爷的黑白大照片。

四爷虽然一副西式装扮,却也是一名地地道道的中医。他的老师,就是他和我祖母共同的嫡亲舅舅,大名鼎鼎的霍静堂。

药房里有三位药剂师,我的祖父来自大众合作诊疗所,本家叔叔王家栋和师延宗爷爷来自保健药社。祖父是不留胡须的,从我有记忆起就是一个眉毛头发全白的老神仙了。王家栋年龄跟祖父相近,但辈分小,开口必称祖父“三叔”。他的身材要瘦小一些,还留着雪白的山羊胡。师爷爷似乎要比他俩年轻几岁,至少他的头发和胡须还是黑色的。

他们从不手忙脚乱,三个人安静地在药房穿梭走动,只听到开合药柜抽屉的声音,他们每天走的路线可以织出最美丽最密实的锦缎。

我每天按时的到访,也是他们最开心放松的时间。他们从药柜的小抽屉里特别留心挑选出花纹美丽且成对的小贝壳,一个一个放在我的掌心。离海太遥远的孩子,大海只在童话里出现,而美丽的指甲盖大小的贝壳,就是我童年的大海。

看着我欢呼雀跃,几个老头相视而笑。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经常犯病,经常被抢救,甚至曾经差点被放弃。发病时常常是在半夜。那时医院没有昼夜急诊,没有当值医生,药房还有规定要有三个人才能开门,也不知道有多少爷爷叔叔曾被我半夜惊动。

如果不是有他们,可能不会有今天的我。

小县城只有两所医院,中医院和县医院,两所医院曾有过分分合合的历史。所以,祖父和父亲不仅认识两所医院的所有医生,其中还有很多是亲戚、世交和来往密切的朋友。

比如说曾任过中医院书记的马庆阳叔叔,喊他叔叔,可能是因为他学医的辈分,也可能是因为他跟父亲的年龄更接近一些,总之他是祖父的朋友,也是父亲的朋友,他家就在北关,是我们的邻居。有时他下班路过会到祖母屋里,跟祖父一起盘腿坐在炕头,抽着父亲的卷烟,大声说话,大声咳嗽。甚至于放学后一进大门,就能知道是他来了,因为他的咳嗽声太大太有特色了。

那时的人非常有意思,祖父跟父亲有什么分歧或者有什么不愿意当面说的话,就会把马叔叔请来,由他来评断家事。

记得我已经上中学了,有天回家看到马叔叔跟祖父坐在炕头,父亲则坐在炕边椅墩上,三个人都表情严肃,不像是平常的聊天。原来是因为家里开销增加,祖父认为父亲应该开始承担一部分家用。在此之前,父亲的工资是自己花的,并不管家。那天他们谈了很久,在马叔叔的主持下,父亲同意以后负担每月按粮本买粮的责任。

1988年,马叔叔和时任院长刘登高叔叔先后到我家来,说服父亲调回了中医院。

就在那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农村中学教书,在去学校的路上意外摔伤。在被舅舅寻回送到中医院时,院长刘登高叔叔早已经得到消息,他守在医院大门口。我被挪到担架上准备进拍片室的时候,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脊背,然后对旁边的人说:这孩子腰椎骨折了,赶紧拍电报让她爸回来。那时我爸正在外地为医院采购草药。

拍片结果和院长的诊断一样。之后我被固定在硬板床上,在家里躺了三个月,说是家庭病床,经常有医生来家里看我。

因为医院创立的渊源,更因为中医本身的传承有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医院,血缘关系和师徒关系的脉络仍然清晰可见。

这样的医院,更像是一个大家庭。

伤愈后不久我离开了家乡,从此再没有去过那所医院。但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在医院门口驻足。那里已经看不到过去的窑洞,原址上早已经盖起了楼房,那里的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曾经的亲人和熟人都已离开。

但我仍会有一种幻觉,似乎他们还在,似乎会有人突然走出来,微笑着喊我的乳名。

王家

保健药社的当家人是霍静堂,而我的祖父,是大众合作诊疗所的合伙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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