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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尽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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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聂昭见过的所有女子当中,温明漱是穿旗袍最美丽的一个。
与薛梦眉的媚气不同,温明漱的气质是典雅而强干的,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她梳着当下仕女流行的齐肩曲发,身穿素色玉石花纹旗袍,手臂上搭一件风衣,行走起来衣袂飞扬,就宛如一幅摇曳在风中的画卷,高雅仪态万千。
身为一名警务人员,聂昭早已阅人无数。眼下,只与温明漱对视了那么一眼,她便明显感觉到,那是个十足精明的女人。
未及聂昭有所表示,温明漱已伸出手来,神色一扫方才沉郁,举止笑谈尽显女企业家的风采,“万仪,欢迎回家!”
连日舟车劳顿,刚用过晚饭聂昭便困得厉害,早早就寝。梦里却不安稳,几番惊醒,脑海中一会儿是李昆展与陈明光的争执,一会儿是即将拜见高堂的忐忑,一会儿又浮现一行逸兴遄飞的文字:沪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如今她已到了上海,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再往哈尔滨发电报给她,往后几日可有见面的机会……
“昭小姐,您看看这发式,可还满意吗?”
女佣阿芳轻声询问,聂昭良久才回过神来,道一声“多谢,很好。”
她不习惯有人以谦恭的姿态摆弄她的头发,更不习惯“昭小姐”这个称谓。起先阿芳是唤她“大小姐”的,她听不来,换了“万仪小姐”还是别扭,再换到“昭小姐”,她实在不好意思再拒绝,便只能勉为其难地应了。
聂昭站在镜前打量自己,昨夜未曾睡好,眼下只感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转头去看,正见身着中式褂裙的温明漱亭亭立在门前。
她的气质与昨日不大相同了,褂裙换了松香色的,显得十足娴雅、持重,显然是为高堂寿辰花费了一番心思的打扮。聂昭下意识托了托脑后的盘发,转而去寻那罐打包好的涌溪火青,“我马上就好了,嫂子。”
“我可不是来催妆。”温明漱笑着进来,示意身后的女佣将一张朱红色锦盒放到梳妆台上,又从镜中去看聂昭,淡淡微笑着道,“父亲不喜欢新式做派,但凡过寿,到场的宾客皆要穿一身中式衣装的。昨日见你打扮飒爽,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老古董样的衣裳,便连夜订制了一套给你。没想到,你备了一套这样合身的,真是好看。”
“嫂子想得真周到。”聂昭回眸与温明漱对视,不由对其再添几分好感,忍不住又问,“我这样打扮,真好看吗?”
“好看的呀。”
“那就好,那就好。”
聂昭对自己的美丽一向颇有自信。然而,今日这般打扮毕竟是她从未尝试过的格调,况且即将拜会高堂,她心里其实也打鼓,听温明漱夸赞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笑笑,转身望回镜中的自己,但见个高挑丽人遗世独立,浓密的发齐整盘起,耳边坠下两颗殷殷的红玛瑙耳坠。墨色旗袍剪裁精妙,配以暗金的缎带嵌边,腰身与袖口的收放皆依着她的身形曲线,半分不差。
红唇,雪肤,墨衣,金饰。
仰首间修眉入鬓,她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不同于多数女子身穿旗袍所展现的清雅与温婉,而是一种尖锐的美丽。
温明漱近前两步,由衷地道,“从前见你大哥拿回来的相片,是那么英姿焕发的,嫂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穿旗袍也这样合适。”
“大哥竟有我的相片?”
“就是报纸上的那一张。”
“哈哈哈,那日追劫匪,灰头土脸的,实在丢人……”聂昭低一低头,似有些难为情,却见温明漱打开手包,拿出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相片,“父亲见到这张相片,立马便流下泪来。他认定了你是当年走失的万仪,便叫我寻个装裱师傅,将这张照片裱起来,日后也好保管。可惜过完年我便忙起新品发布会的事情,始终没抽出时间,真将此事忘到脑后去了。”
“还好嫂子给忘了!这相片也太丑了,赶明儿我找几张好看的,再送给——送给,父亲。”
谈及蒋凤鸣,聂昭依旧对“父亲”这称谓有些怯生,眼下不觉尴尬起来,赶忙就接了温明漱手里的相片来看。
薄薄的一页新闻纸,凭空撚在手里,梳妆台上明光一打,恰恰映出纸张背面的人影来——
聂昭怔了怔神,不由再将纸张拿高些许,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力透纸背,如此清晰,宛如与她并肩而立。
正是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前的宋方州。
她早知二人的报道印刷在同一版报纸的正反两面,却始终都未发觉,那相片的位置原来还藏着如此玄妙。
聂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下感喟,手上动作也不自觉地就轻了许多,生怕将这脆弱的纸张拿坏了,“嫂子,相片交给我吧,你也忙,我去寻装裱师傅就是了。”
温明漱一笑,“怎么忽然又改变主意了呢?”
“老人家喜欢最要紧嘛。”聂昭随口打着哈哈,目光流转,暼到了镜中,随即转开话锋道,“唔,这旗袍,我从前倒真没穿过,主要是工作不大方便,看来往后可以常穿穿。”
“常穿,很漂亮!这一件的尺寸也得当,很贴合你,是在哈尔滨订做的么?”
“是朋友送我的。”聂昭扬眉,换来温明漱不可置信的诧异,“竟不是订做的?如此合身,看来定是个与你十足亲密的朋友了!这料子也好,宋锦,暗花,看上去简单,其实技艺最是复杂,只能靠纯手工织造,想来……这位朋友对你很上心呢!”
言语间,温明漱眼中透着明显的狡黠,并有意在“上心”二字上讲重了两分。
聂昭倒是无话可说,指尖不由就摩挲在那张新闻纸上,感觉心底怦怦——
这身旗袍,连同这对红玛瑙的耳坠,皆是宋方州寄给她的。他二人拢共也才相处过那么一个夜晚,她自己也想不通,他怎么就如此了解她的喜好——
抛开合身与否不谈,只说这身旗袍的款式,包括耳坠与折扇,她当真都极是喜欢。
因着聂昭认祖的关系,蒋老先生的六旬大寿办得毫不张扬。宴席办在蒋家老宅,请的都是蒋温两家的亲眷,其余宾客婉谢,贺礼一概不受。
蒋邱文今日一早便赶来老宅铺排,t聂昭与温明漱到得迟些,下车时已是亲眷云集,大宴将开。守在宅前的门童引了二人进去,一路连廊次第,草木深深,好似望不见头。穿堂入室行着,聂昭暗叹这宅院实在恢弘,即使外头瞧着古朴无华,里头却另有天地,蒋家商会的发展于此可见一斑。
只差一道院门便是蒋老先生起居的暮云堂,聂昭却驻了足,不再近前。她感觉手心噙满了汗,连手里那罐涌溪火青也端不住了,直打滑。
来时分明只当一件任务,想着见那个人一面,此后也就安心了,眼下却感觉心里是错综难缠的一片,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脚步……
院门里头的声音先行响起,“结卡,我看到你了。”
聂昭一愣,只听温明漱附耳悄声道,“父亲有时糊涂,这是将你认成结卡姨母了。”
“结卡,是不是你?快过来!”
苍老的声音再起,已携了颤抖。聂昭心里慌得厉害,下意识便将手里的茶罐交给院门旁边的阿芳去拿,随即快步迈进。
推门刹那,满室碎金扑面,天光筛过窗格的斑驳,将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蒋凤鸣回身看她,擡手的动作有些迟滞,就那么展开手臂,将她拥在怀里。
他面上是欣喜的笑,语声亦是无尽温柔,“结卡,你今日真美。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带万仪一起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