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千里快哉风【下】
番外·千里快哉风【下】
宋方州低头系着领扣出来,一眼就看到陈雪堂坐在浴馆大堂的客椅中,低头看报。
自打去年冬天在浴馆门前偶遇,还齐心搭救了个反袁的革命党人,他二人便熟络了起来,时常结伴过来沐浴。
算起来也有半年多了,陈雪堂每回都是率先洗完的那一个,任凭宋方州再怎么加快动作,待他一推门,陈雪堂保准已经坐在大堂里等他了。这还不算,人家那发型总是一丝不茍的,衬衫总是雪白平整的,皮鞋也总是乌黑铮亮的,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时候打理的,宋方州觉得他简直像个假人。
走过去,假人说话了,“我结过账了。”
身边人来来往往,陈雪堂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报纸上,连眉毛也没擡过一下,却不知是怎么辨别出宋方州脚步的,继续指着报纸道,“你看,广东昨天宣布独立了。”
“真的假的?”宋方州吃了一惊,接过报纸粗略扫去,见果真如此,一边听陈雪堂压低了声音道,“姓袁的已经宣布了撤销帝制案,虽声言继续做大总统,不过照我看,他倒台的日子也不远了!”
宋方州喜出望外,“你说得对,这是大好的消息啊!太好了,太好了!为了庆祝这历史性的伟大时刻,你请我吃饭怎么样?”
显然是见惯了此人的厚颜无耻,陈雪堂面无表情地夺了他的报纸,交还给浴馆掌柜,客气道一声“多谢”,转身便往门外走。
宋方州也不在乎他的冷漠,径直跟上去,歪着头追问,“去哪家饭馆?”
“今天清明。”
“清明就清明呗,子不语怪力乱神啊,别在乎这个!”
“我意思是说,我今天没空跟你吃饭,我要去墓园祭拜我姑姑。”陈雪堂驻足,宋方州也跟着停了下来,听他提起扫墓之事,面上立即浮现几分歉然,“啊,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提到你伤心事——”
“没什么。”陈雪堂一笑,解释道,“我姑姑嫁到北京那年,我才刚出生,嫁过去第三年她便过世了,其实我对我姑姑这个人根本就没印象,谈不上伤心事。只不过,眼下恰好在北京,父亲来信也叮嘱过,要我替家里祭拜一下。”
“是这样啊……难怪你从来没提过这个姑姑呢。”宋方州点点头,也没多问。
行到学校门口,恰逢老钟敲响,下课时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教学楼里行出。
北方的初春,天气还不算暖,女学生大多都穿着长棉袍或阴丹士林大褂,当中却有一道时髦倩影——
那女子率先穿上了阔袖窄腰款式的薄衫,下身是黑长裙,踩一双高跟t鞋,烫了齐肩的卷曲短发,姿态娇媚可人。她挽着一名俊秀男子的手臂,当着一众同窗也十分亲密,显然就是一对情侣。
他们走在陈宋二人前面,虽然尚有一段距离,可陈雪堂却明显感觉到,那女子时不时地在回头瞄他,对视时还朝他嫣然一笑,目光很是灼人。
他有些尴尬,只得错开目光避免与其对视,却忽听宋方州开了口,声音非常响亮,“亲爱的,如果我们走在路上,我总是盯着旁的男同学看,你会生气吗?”
瞬间如五雷轰顶。
陈雪堂一寸一寸地转头将目光移向宋方州,面前那对男女也驻了足。男子瞪大眼睛盯着女子,目光里全是质疑;女子也同样瞪大了眼睛,盯的却是宋方州与陈雪堂,脸上出现一种吃了苍蝇的神情。
万籁俱寂,唯有宋方州继续开口,竟还挽上陈雪堂的手臂,“说呀,你说呀?”
这一下,那对男女再没有任何迟疑,双双转过身去,避走犹恐不及。
宋方州扶着陈雪堂的肩膀笑得直发抖,隐约听见一个极轻的“滚”。
他神情一僵,见陈雪堂胸口起伏不断,手上已握成了拳,赶忙就退后两步,立起手掌挡在身前,堆笑道,“别别别,兄弟,你冷静一点!我这都是为了你的好名声啊!那女生都有男朋友了还用那种眼神看你,往后保准就要展开攻势,没事给你传个纸条啊,留个飞吻什么的,这不落人话柄么,这被人看见你成什么了?同学们肯定觉得你成了人家的第三者啊!”
“那也比成了同性恋好!”
这字眼一出,配合陈雪堂铁青严肃的一张脸,越发显得滑稽可笑。
适逢林彦抱着一沓书本经过,眼镜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了,只目瞪口呆地问,“我的天哪,你们成了同性恋?”
宋方州再度笑出声来,听陈雪堂从牙缝里挤出“宋、方、州”三字,抢在他抡起拳头之前,已飞快转身溜了……
这日,陈雪堂来到墓园,见姑姑的墓碑四周十分整洁,碑前还摆着一束新鲜的白色山茶花,显然就是刚刚有人打理过。
会是何人呢?
姑姑过世已有十几个年头了,陈家远在上海,这些年与姑姑的夫家始终没什么走动。他只知道,姑父也在两年前过世,表妹一人无依无靠,已经投靠了苏州的亲人。
逢此清明,会是何人早早前来扫墓呢?
陈雪堂心下疑惑,见一旁姑父的墓碑前并无花束,便猜测,前来扫墓之人应是姑姑的故友。
躬身放下花束,却听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入耳,“兰花,她会喜欢的。”
陈雪堂应声擡头,见来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穿着棕色风衣,衬衫半敞了领口,领带也未系,头戴一顶黑色宽檐礼帽。尽管帽檐遮挡了大半张脸,可仅凭声音,陈雪堂也记起他是谁——
未及确认,却是那人反问他道,“你还真是陈耀东的儿子啊?那天我还以为你是随口唬人的。”
说着,他摘下礼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面容已不年轻,英俊眉眼彰显着风霜,古铜肤色更添沧桑,看上去足有三十几岁了。
当真不曾认错,此人当真就是北洋军追捕的那个革命党人。
陈雪堂郑重看他,微微欠身,“前辈。”
那人一笑摆手,看一眼身旁的墓碑,“来给你姑姑扫墓啊?”
“是。”陈雪堂点头,等待良久,那人却不说话了,只静静望着墓碑上的“顾陈相宜”几字,好似望得入迷了。淡薄日光笼着他的身影,眉峰鼻梁均被勾勒得无比鲜明,眼神却迷离,藏了他读不懂的意味。
陈雪堂想问问他,是否是姑姑的故友,那墓碑前的白山茶是否是他送来的;也想问问他,姑姑是个怎样的人。
可犹豫半晌,他却还是没有问。
缄默过后,那人也收回目光,笑道,“那天真是多谢你了,还有那个与你一起的小兄弟,你们是同学吧?很机灵啊你们俩,你替我谢谢他!”
“前辈言重了。”陈雪堂擡起头,凝望他,“拥护共和,吾辈之责。”
男子蹙眉,目光变幻,随即化作一个嘉许的笑,“好孩子。”
他低头看一眼腕表,似着急要走,又想再对他说些什么,索性从风衣里头取出一本书,递过去,“孩子,这本书送你吧,有缘再见。”
陈雪堂接过,见是一本《变法通议》,翻开却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