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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尽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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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小姐,蒋小姐?”
赵群漪连唤两声,聂昭才转回身来,见那女子端了托盘进来,上头放着几样西式早点,另有一杯白水与两颗白色的药片。
眼下天刚擦亮,她却已穿戴完备,束发齐整,仿佛早知即将出行。她抱臂立在窗边,淡薄日光笼罩着她的侧颜,遗世独立之姿令人难以直视。
不知是否因为晨起的日光太温柔,赵群漪觉得,聂昭今日的眉眼柔婉了许多,不似起初那几日的凶戾了。
只是,她的面上依旧毫无血色。
“蒋小姐,您用早餐吧。”她欠身说着,将托盘料到桌上,看聂昭的神色依旧平和,才继续道,“用过早餐便可以服药了,宋先生说,他会在一个钟头以后过来接您,稍后也会有人将今日要穿的服装送过来。”
“清楚了,辛苦你。”聂昭微笑说着,几步行到桌前,餐点没动上一下,倒是直接将那两颗药片拿到了手中,歪头望向赵群漪问,“这药,若是停了,我是不是就死了?”
赵群漪一愣,忽然感觉她那笑容十分阴森,怯怯然垂下眸去,许久才低低地开口,“宋先生的原话是,只要,蒋小姐听话,就,就绝不会有事……”
“好,我会听话的,我可不想死。”
聂昭点点头,就那么利落地将药片服了。
咽喉漾出深深的苦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却不再喝水了,只用眼神示意赵群漪出去。
房门关闭,带来一道极轻的声响,她跟着将眼一闭,支撑桌台的手腕陡然软下来,就那么倚靠到了镜框边上——
今日已是她被困在津田良二寓所里的第十四日了,也就是“武装运烟”一案正式开庭审理的日子。
当日,听完了那曲《赤壁之战》以后t,宋方州将意识麻痹的她送回寓所,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这半月里,她的饮食起居一概皆由赵群漪照料,此外便是服药——每隔12小时服用一次,赵群漪每每都是准时准点地将药送来,半刻也未曾有迟。
她也曾使计蒙骗过赵群漪,假装服了药,想试试不按时服用药物将会如何。结果果真便是腹中抽痛,一刻钟不到便已周身无力,幸而赵群漪听到了她撞倒屏风的声响,强行喂她服用了药物,这才总算清醒过来。
聂昭太了解宋方州了。她明白,他之所以提前这么久便早早将药下好,无非就是要她真正感受一番这毒素带来的苦楚;要她明白,他并非与她说笑,而是动了真章——
若她当真在庭上讲出什么于他不利的话,便当真会丢了性命。
这些日子里,尽管人身自由被牢牢限制,好在读报还是被允许的,这也成为了聂昭与外界唯一的连接。一版版时政要闻翻下去,不出她所料,南京果然下派了官员到沪,专查烟土一案——
十日前,南京政府司法行政部刑事司司长便已率领专员抵达上海,下车后马不停蹄,当日便于租界码头查封了大量鸦片,经逐一盘点,共有大小387包,另有若干小饼,共约2100斤。
如此雷厉风行的做派再没有旁人,自当是那个骤然调职南京、此后始终杳无音信的聂征夷了。
报纸上白纸黑字,聂昭一遍遍抚摸那个熟悉的名字,心中愈发踏实,也愈发笃定了早先的猜想。
查封鸦片当然不算完,十日里,聂征夷的查询也是紧锣密鼓:
一查戒严警务部巡官宋方州等关系人;
二查军务总长陈雪堂等关系人;
三查“南嘉”轮全体船员一十三人;
四查法租界金利源码头掌事、船工一干人等;
五查“石川商社”出示名片者石秋寒;
六查上海新闻社时政版主编蔡毕舟;
七查引发舆论、于烟土入沪当夜实名举发之人证,蒋万仪。
当然了,这最后一人自是无人寻得到的,这也成为此案最大的疑团——
冲突当夜,不少人听到“蒋万仪”这名字,宋方州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陈雪堂要人,二者为此红颜剑拔弩张。次日的新闻纸上,恰好便惊现此女之名,其人竟实名举发烟土走私,矛头直指宋方州!
有人说,此女原是宋方州的未婚妻,却与陈雪堂勾三搭四,二人常于霞飞路的爵士西餐厅私会。这样看来,当日那报道定是蒋万仪受了陈雪堂指使,如今失踪也定是被陈雪堂给软禁起来了,只等此案开堂,便以人证的身份出庭为其开脱。
也有人说,就在那报道刊登的第二日,曾亲眼在龙华的一间酒楼见过宋方州与蒋万仪,二人举止亲密,有说有笑,根本就是旧情复燃的模样。明摆着的,这女人是宋方州的人,陈雪堂才是无辜蒙冤。
说一千道一万,此女眼下究竟身在何方?是死是活?是否已被陈宋某一方控制?
众说纷纭之间,沾染了桃色的烟土大案不断发酵,掀风鼓浪,引得全市哗然:
沪地律师公会、禁烟委员会、南洋商会、中华妇女节制协会、拒毒会等团体,于三日前联合举行代表会议,要求此案公开审理。
如此一来,饶是烟土走私这字眼再怎么敏感,上海当局再怎么为难,眼下也不得不明晃晃地搬到台面上来处理了。
可以想见,她的出现,对这本就炙手可热的一案意味着什么……
聂昭睁开眼,唇角浮现古怪的笑容,眼底却有精光闪过,恰似东风烈火。
她转眸望向窗外,眉梢高高扬起,就那么哼起一支曲调,“尔等……看旌旗飞舞……旗角飘南……这隆冬……这隆冬……岂会有东风转蟠……”
六点钟,宋方州准时来到津田良二的寓所门前,汽车在一前一后两部车子的护卫下,缓慢驶出寓所,朝着上海市内行去。
开车的是宋方州以往的司机高典文,赵群漪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宋方州与聂昭则各自分坐在后座两侧。
打从上了车,二人便缄默不语,聂昭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过宋方州,始终都在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约莫行了二十分钟,彻夜未眠的她到底还是有些熬不住了,索性就倚着车座闭上了眼。
宋方州侧眸看她一眼,也没开口,只径直伸开手臂,揽她靠上他的肩膀,她竟也全未反抗。
仿佛睡得极沉,连汽车颠簸也未能令她转醒。
他极小心地脱下外套,盖到她身上,见她浓密睫毛投下如扇的暗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紧绷良久的唇角不自觉就舒展开来。
尽管彻夜未眠,眼下疲倦得厉害,可他却怎么也舍不得闭眼。
半个钟头后,一幢高大宏伟的欧式大楼进入眼帘,汽车却并未停靠门前,而是缓缓绕入了一侧的林荫道中,停到大楼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