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十八
好端端的一下午轮休,师祎不得不站在别墅的落地窗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皱着眉忍受薛颖没完没了的哭诉,眼睛盯着客厅另一侧的叶茂。
叶茂面无表情地在陆伯身后站着,左脸挂着五道显眼的伤痕,有两道还见了血,已经肿了起来。一看就是被薛颖扇耳光时让指甲划的,还弄劈了薛颖三只水晶美甲。他垂着头谁也不看,一直用鞋尖挫着脚下的织花地毯,心不在焉,焦虑得很。
“可以了,你歇一下不行?”第五支烟燃尽,师祎终于不耐烦了,语气不善地叫停薛颖,“贺骏又不是第一次出去玩,每回都要闹,有什么用?谁让你来的?”
薛颖有一副与师祎非常相似的容貌,即便气质截然不同,也能一眼看出是母子。可以想见在师祎的男性气质没有这么明显时,两人怕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生的美丽与富足的生活共同抹平了时间的痕迹,令岁月在薛颖身上几乎失效,四十过半的年纪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
“我为什么不能闹!他玩男人还有理了是吗?同性恋,玩一身艾滋病回来,恶心!不要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如此粗鲁又直白的谩骂要怎样与这样迷人的脸联系在一起。叶茂被这话刺得微微蹙眉,忍不住擡头,却不是去怒视薛颖,而是默默打量着直面薛颖的师祎,盯着他额头上那块小小的敷贴,出神。师祎的第六支烟在指间打转,迟迟没有点上,听完这句话手指的动作停了一瞬,很快就点上烟含在嘴里,很深地吸了一口才说:
“不是质问你,我问的就是字面意思,谁让你来的?贺驰他老婆,还是贺媛?贺嫣?”
这话让薛颖一下子愣住了,表情变得茫然又呆滞,却还要嘴硬。
“谁说的又有什么关系?你管是谁说的?谁说的他就不存在了?”说着气急败坏指向叶茂,双眼含泪,我见犹怜,言语却极尽恶毒,“也不知道多少人睡过,早晚要烂肠子,亏贺骏下得去手!”
师祎的视线不由顺着手指再次移向叶茂,叶茂赶紧垂下头,又用脚搓起了地毯。
“你说话能不能文明点?快五十的人了,什么时候做事用用脑子?”师祎烟抽得很凶,语速也快了起来,显然情绪不佳,话说得很不好听,“他们去老宅吃饭都是冲着太爷,当着贺老太爷的面你还帮忙拆贺骏的台,你怎么不帮大房一起抢‘天和’的股份呢?你花谁的钱、住谁的房子?他玩他的野男人、你当你的阔太太,有提款机供着日子不好过吗?”
薛颖再一次愣住了,眨了眨她那双无辜又惑人的眼睛,显出片刻的天真,突然又开始哭喊:
“好啊!我不文明,我没脑子,我是胡闹!你就向着贺骏,你就跟他学!我生了个白眼狼,怎么学得跟贺骏一模一样?!那你学他‘走后门’好了!你去啊?你去啊!”
说着端起面前的水杯就往师祎脸上泼。师祎仿佛早防着她这一出,侧一侧身就让开了去,只被浇湿了半边肩膀。他两根指头捏着烟来回揉搓,快把手里的烟蒂给撚成烟丝了,擡头对陆伯说:
“安排司机送我妈去东城,就别让她回老宅了,太爷那边麻烦您善后,不然让贺骏自己从国外滚来解决,我不想管。”
说完上前两步,一把拽住叶茂,拉着人就要往楼上去。
“二少,二爷嘱咐过,人不能带走。”陆伯擡手作势想拦,看一眼师祎阴冷的表情,到底是忍住了,让开路,只说,“二爷是为您好。”
“你带他去哪里?”薛颖一见师祎要带叶茂走,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贺骏不来,他不准走!”
师祎根本不睬她,手劲使得也大,捏得叶茂骨头疼。叶茂人在走神,差点被拽个趔趄,视线掠过哭得不顾形象的薛颖,看向皱着眉的陆伯,见陆伯微微颔首,这才顺从地跟着走了。怎想刚转过背去,面前的墙上忽然炸开一只玻璃杯,紧跟身后接连传来瓷器、玻璃碎裂的声音,是薛颖在砸东西。
“二太太!您别!”
尖锐的碎裂声响起的同时,师祎拽着叶茂的手突然就攥紧了,是恨不得把骨头捏碎的力度,痛得叶茂不得不大叫着试图挣脱。陆伯见状大惊失色,赶紧扑抢上去阻止薛颖,客厅里又没有别的佣人,一时顾不上师祎。叶茂眼睁睁看着师祎不管不顾拽着自己又走往前走,三两步离开薛颖的视线范围就开始腿软,人连着踉跄了几下松开他,用手去撑地,几息的功夫泌出一额的冷汗。
“……师先生?”叶茂想去扶师祎,不料手刚一碰到,就发觉师祎浑身都在发抖,直觉不该碰他,便问,“您…我怎么帮您?”
师祎撑着膝盖站起来,又试着走了一小截,走到楼梯前到底是支持不住,拣了节台阶脱力般地坐下,抖着嘴唇费力地咬清字音,低着头说:
“烟。”
打从师祎出现在别墅起,叶茂就一直在偷偷看他,此时都不必问,自己就摸到了烟盒和打火机,挑了支烟递给师祎。
“点燃。”
烟不用嘴吸是点不着的,叶茂很想说自己不会,对别人他都这么说。他不碰烟挺久了,也从没在师祎面前吸过烟,这会儿犹豫了一瞬,便叼起烟很熟练地点火,吸上一口点着了。刚要取下来递给师祎,不想师祎忽然凑上来,与叶茂唇贴唇地用舌卷走了烟,然后就这么凑在一起,含住烟看着他笑。
师祎不当“师医生”时总笑,多数时候是礼貌地笑一笑,荤场里更常见的是皮笑肉不笑,对熟人会浅笑,被逗乐了会大笑,总归不吝啬,无论怎样笑都动人。可叶茂没见过师祎这样笑,像抢到蛋糕上唯一一颗草莓的小孩,或者揪住女同学麻花辫的小少年,眼珠子都亮晶晶的,还对叶茂说:
“叶嘉茂,你装这么乖,原来会抽烟啊?”
这话出口后,师祎自己也愣了愣。接着很用力地吸了一口烟,退开来低头吐出烟雾,不再去看叶茂,只问:
“贺骏怎么威胁你的?”
“贺先生没有威胁我,”叶茂一点儿过渡都不用就很配合地当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答道,“是我找他帮忙。”
“别听他放屁。法治社会,他不能把你们怎么样。”师祎完全忽略叶茂的回答,仿佛在自说自话,“你打电话给我,是不是被他找麻烦了?”
“不是。贺先生没有找我的麻烦,是他帮了我。”说到这个叶茂又去看师祎额角上的敷贴,忍不住想反问,“那天您为什么没…您是不是出什么……”
“贺骏给你多少钱?”师祎非常凶狠地吸着烟,一口下去能燃掉小半截,“十几二十万的我也付得起,他给多少我再给你一份,拿够了赶紧滚。”
叶茂送到嘴边的话不由顿住,轻轻咽了口唾沫,把原本想问的话一起咽了下去,只说:
“师先生,您付不起。”
这话让师祎愣住了,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叶茂,好一会儿才冷笑着说:
“好哇,‘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是不是?身价倍增啊。”
说完他又低头吸烟,慢慢把一支都燃没了,这才擡起头来,一字一句耐着性子慢慢说道:
“叶茂,你年纪不大,想讨生活多得是机会,没必要栽进这行。我知道这样来钱快,最开始做的理由都五花八门,一个比一个可怜。被骗、缺钱、治病、遭灾,或者就是懒、不懂事、虚荣,不论什么样的,上了路就没一个下得来。”
“都说攒够钱就改行,都走不掉,走掉也得回来,回来一次就掉一次价。从‘六楼’到‘二楼’再到路边去的,我见过太多了。”师祎说这话时很诚恳,一瞬不瞬地望着叶茂,眼神柔软得不像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眼前这张脸,“我让人查过,你母亲就是这样,一步步沦落到——”
“我卖得心甘情愿,你买得也心安理得。我们是沦落,那你是不是伪善?”不知为何,叶茂突然就沉下脸来,露出从未有过的冷硬神情,尖刻地讥讽道,“你花的钱都是贺骏的钱,你的人都是他的人,我为什么不直接卖给正主,要卖给二手的?”
师祎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会呼吸的石像,呆滞地看着叶茂,片刻后站起身来,转身就往楼上走。此时陆伯已经叫来佣人,强行把薛颖送离别墅,吵闹声迅速远去,一如师祎此时落荒而逃似的背影。突然,师祎毫无预兆地转回身来,无端暴怒着冲下楼梯,一把揪起叶茂的衣领,嘶声怒吼着:
“你就非要犯贱?叶嘉茂你是不是欠肏啊你?!”
向来乖顺的叶茂一反常态,迅速卸了师祎揪着他的手,动作娴熟,用力极大地甩开,抽身后退,转身想走。不料这个动作突然刺激到了师祎,让他慌张地大喊一声:
“叶嘉茂!”
这一声叫师祎劈了嗓子,险些叫不出声音,像幼兽的哀鸣,竟能从中听出挣扎般的绝望,令叶茂不由停了停脚步。这一瞬的犹豫使他被扑上来的师祎死死抱住,感觉到脖颈处有些微的湿润时他还以为是师祎在哭,可很快,异样的温度和触感让他意识到那是血。叶茂有些慌了,双手齐上地想把师祎剥下来,可师祎双臂使的力道越来越大,勒得叶茂肩骨都痛,纹丝不动。这让叶茂只能徒劳无功地挣扎,连头都转不动,随后他似乎听到陆伯在低声同谁打着电话,断断续续能听到“发病、不认人、玻璃”几个字眼,赶紧大喊:
“他流血了!不知道哪里出血!”
陆伯一听,电话也顾不上打了,赶紧先来帮忙。两个人一齐用力都有些拗不过师祎,叶茂不得不满头大汗地使着劲,还要听师祎一直在他耳边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