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十六
在一片混乱中,最先出声的是贺骏。
“他胃出血!”
贺骏托着师祎后颈的手不易察觉地抖着,不停去抹师祎脖子上的血,竟显得有些慌张。不过叶嘉茂在抢救室很多年了,不受贺骏先入为主的观点影响,冲上去放平了师祎托高双腿,捧着师祎的脸偏向一侧,也来不及戴手套了,直接上手去挖口腔里的呕吐物和积血。
“打电话,先给抢救室,上来接人。心电监护——”他一边动作,一边飞快地嘱咐不远处站着的送药护士,结果偏头扫了一眼,见小护士没反应过来,立刻骂开了,“快点!”
南大附医是教学医院,送药护士只是个还没毕业的实习护士,卫校的孩子年纪小得很,被吼得一个哆嗦,掏到一半的工作手机都吓掉在地上。叶嘉茂二话不说扑上去就抓过手机,满手血污糊住了屏幕,随便用袖子蹭两下,就开始打电话。
“无明显诱因呕血,鲜红色伴咖啡色血块,反复多次,每次两百到三百毫升不等。干呕、意识不清,贫血貌,面色及结膜苍白,周身湿冷,心率一百二往上。”叶嘉茂歪头夹着电话,手上查体不停,跟电话那头下医嘱,“准备床旁吸氧和心电监护,两路各五百液体,先不给药,等我医嘱。急查血常规,打个交叉配血配型的输血申请,要两个单位红细胞,四百新鲜全血。”
说完电话挂掉又拨出去,分别是给麻醉科和血库:
“你们科的师祎,呕鲜血,深静脉置管赶紧下来抢救室。”
“抢救室待会儿有个申请,是院里的学生,两个单位红细胞,四百新鲜全血。这个出血量人可能……血先做起来,谢谢拜托了。”
人可能很快就不行了。
这话叶嘉茂没说出口,但贺骏和叶茂都听得懂。叶茂甚至一时无法反应,他有些懵了,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激愤的热血刚到沸点,却冷得他微微打颤。
“深静脉置管和输血要签字,做不做?”
叶嘉茂放下电话转头就问贺骏。
“做。”贺骏还算镇定,至少看起来镇定,还想得起提示师祎的既往病史,“他以前就是胃出血,应激性溃疡。”
闻言叶嘉茂又看了看师祎,眼下他没在呕血了,可一没做检查二没有器械,叶嘉茂也没太多事情可做,也只能摊着血淋淋的双手等抢救室来接人。可他仔细回忆着师祎的每一处表现,总觉得还应该抓住些什么。
溃疡导致胃出血病程会有这么快,出血量这么大吗?应激性如果是刚刚诱发,哪里来的咖啡色血块?阿司匹林服药时间已经很长了,现在才影响凝血吗?师祎头痛恶心、手抖乏力、吐词不清,单纯是因为心理刺激吗?
忽然他灵光一现,赶紧又掏手机打电话,这回分别是给急诊ct和神外病区——叶嘉茂始终怀疑师祎的问题出在颅内。
这曾是他无比熟悉的领域,是他的直觉。
等到半宿熬过,检查结果一一落地,叶嘉茂再次感谢在那短短几年中,纪闵中耳提面命为他建立起的直觉。
师祎是上消化道溃疡合并静脉窦血栓引起的梗死伴出血,外伤导致的,谁也说不准离脑疝会不会只剩几个小时的距离,真正的险象环生。
ct左颞叶低密度影,内见斑片状出血高密度影,边缘欠清晰,与出血密度相仿。横窦及乙状窦区域见条形高密度,边界清晰,与静脉血栓密度相似。因为形状和位置都不算明显,挂着心监和吸氧又不让做磁共振,贺骏直接把神经内外的科主任和影像科的副主任都半夜从床上叫了起来,说什么也要确诊。
只是确诊之后麻烦反而更多。原本打算等体征稍微稳定就立刻溶栓,没想到术前复查ct,这次血栓倒是清晰了,只是片子显示左颞枕叶脑内也有血肿,兼左枕硬膜外血肿跨幕下。师祎脑部受的钝器击打伤到这时才露出真面目来,颅内血肿,二话不说人又被送回了神外icu。这下胃腔手术、介入溶栓、开颅取瓣都急需提上计划,做不做、谁先做、怎么做,都成问题。
贺骏为此像是老了十岁不止,向来不显在外貌上的年龄一夜之间加倍返还到这具肉身上,让他没有多半点的力气顾及其它人和事情。而次日一早,叶芝凡在老家的亲属接到警方通知已匆匆赶来医院,连收养手续都不齐全的叶茂再没什么立场和资格留下。
很快,叶茂被移交进看守所。起初他被极其频繁地提审调查,不同部门不同机构轮番轰炸,没日没夜的,堪称折磨。不知从哪一天起,这一切又忽然停止,他像被遗忘了一样,几乎与外界失去联系。他试图向看守打听叶芝凡的消息,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有一遍又一遍官方的回应:无权告知。
他既没有律师,也没有亲属,如果叶芝凡病逝,叶茂就是真正举目无亲,在看守所里与世隔绝。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再抱着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不放,仿佛断头的铡刀高悬不落,要吊着他一口气在,择日处刑。直到第三十七天,满打满算关满了拘留审查的最长期限,到他几乎要放弃的某天早上,稀里糊涂收到检察院的不予起诉通知。
看守所在城郊,快到海边的地方,冬天的海风干燥又刺骨,裹着盐分蛰在叶茂粗粝爆皮的脸上,丝丝拉拉的疼。他被剃光了头发,长出半指不到的长度,抱着看守所民警返还的私人物品,麻木地站在缓缓关闭的铁门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停在眼前的黑色大车。
只见车上下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架住完全无意反抗的叶茂,明目张胆地把人押上了车后座。贺骏坐在副驾驶上,没有把注意力分给其它任何人,只是缓慢地抽着烟。车载音响里发出沙沙的杂音,像录音设备自带的电流声,师祎有些沙哑的声音夹在电流声里,慢吞吞地说着话:
“……是我开车送他去打工,车上他突然问我,说要用他一个秘密,换我一个秘密。”
录音已经播了一会儿,叶茂从中途才开始听见,但似乎也不必从头听起。
“你看他,三五不时吧犯点狠劲,平时呢又畏畏缩缩的,怎么看都拧巴。”师祎的声音从录音里听来很含混,像陷在被子里,咕咕哝哝地吐着字,“原来藏着这么大个事,哎,说出来吓我一跳。”
贺骏的声音倒是很清晰,离录音的设备也更近。显然他对叶茂的秘密不感兴趣,只是追问:
“你用什么跟他换?”
“他问我叶嘉茂的事,我就说了点。纪闵中、货车、玻璃,就这些吧。”
录音里的贺骏用沉默表示着不满,但师祎恍若未觉,自顾自地絮絮叨叨:
“他呀,他特别可爱。一看就知道听得受不了,鼻子眉毛皱成一块,挎着张脸下的车。哈哈,都下车了,走出半条街,又折回来问我。问我,把他当作叶嘉茂,我会不会少难受一点。”
他说完就笑,沙沙作响的烟嗓发出哧哧的笑声。
“当时我就想,不然就他了吧?骗啊哄啊的,给些好处,拴在身边一辈子,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笑完停了停,又笑:
“你看我多坏啊。”
这句说完好长时间没有下文,只有被褥摩擦的细簌响声,间或响起几声咳嗽,可能是师祎在抽烟。叶茂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师祎抽烟的样子,想起他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烟,在滋滋啦啦的杂音中等了半晌,才听师祎出声道:
“贺骏,人家对我掏心掏肺,我想不出还能给他什么。”
他说这话的语气很是奇妙,征询、请求、讨好、威胁,都不是。师祎只是很自然地支使着贺骏,又像是在对他倾诉,非要形容他们更像隐秘的共犯,在深夜里向对方坦白自己的罪行。是继续逃亡,还是孤身自首,师祎在犹豫。
不过贺骏仍是沉默,想来不赞同,师祎便又说:
“身上压着人命数日子,太难熬了,我知道的。”
“没那么好操作。”可能是终于被说动,也或者只是被戳到痛处,贺骏终于接了话,“盗窃、入室盗窃、入室盗窃伤人致死,是完全不同的量刑。哪怕他的说法完全真实,这个案子也不小了,想当没发生过把档案抽掉,不好做。得让老三找人探探口风。”
“给贺骅打电话,现在就打。”师祎说话时那种迷蒙的状态消失了,像是从致幻中清醒,一下子变得冷得过分,“要是事情太大压不住,干脆先送进去等着,未成年、犯罪终止、证据不足,能操作的地方这么多,不如从检察院入手,走不予起诉,一劳永逸。”
贺骏依然不置可否:
“你跟他走太近了,重启侦察肯定会重点关注你,老三不好下手。”
“那就说我是检举人,我知道你在录音。”师祎的声音冷静到叶茂都觉得陌生,“既然要做,就把他洗得干干净净。”
这下反倒是贺骏放轻了声调,安抚师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