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章六
夜车开起来快得很，地址上的酒吧离“星麦”不远，隔了两个十字路口，沿着通向南江的一条水渠，以前叫岗村，现在两岸都是酒吧街。可即便是这里，天亮前也是要打烊的。师祎绕着街区找停车位时已经凌晨三点，街边游荡的全是散场等车的人，路边的士坐地起价不打表，一律按人头算钱，就算这样还多得是人抢不到车。
街边因此熙熙攘攘，师祎绕完第二圈就烦了，本来也是一时气上头了，眼下转向灯一打，正准备掉头走人，车窗被人敲了敲。
白天的酒会师祎走得早，离场后还回了趟医院，最后是自己开车回的家，开的是他那辆不怎么打眼的小“凌志”，按理不会有人敲窗搭讪。师祎心情不好原本没想理睬，也是一念之差到底偏头看了眼窗外，不曾想看见了叶茂。车窗贴了单向透视膜，师祎能看见外面，但叶茂是看不见师祎的。可叶茂很笃定似的，把车窗又敲了敲，还歪头向里面挥了挥手。
“你认识我的车？”
师祎降下半扇车窗，打量着叶茂面无表情的脸，确实有些惊讶。他其实开半路上就琢磨过来，白天的酒会如果没有自己多管闲事，叶茂是要留下来陪夜场的，那就不太可能来酒吧，自己多半要白跑一趟。可眼下看见叶茂外面还穿着那件棒球衫，里面却换了件白衬衫，看起来像工作服，怕是真的才下班。
“认识车牌。”叶茂言简意赅，“来找我？”
他大概也没准备今天就招呼师祎，木着张面瘫似的脸都能看出疲态，面皮又青又黄的，不是喝多了就是累惨了，也有可能两者兼是。师祎见他这样莫名一时心软，摆了下头往副驾上示意，说：
“先上车，人太多了。”
哪里想到这人回他一句：
“今天可能不行，喝太多了，硬不起来。”
师祎的脸色立刻变得异彩纷呈，眉毛压下去又挑起来，嘴张开又闭上，最后翻了个白眼，手往档位杆上一放，打算赏叶茂一脸尾气。
“师先生，”可叶茂手抓在车窗上沿不放，不错眼地盯住师祎，“你又是来帮我的吗？”
他说话吐词清晰、条理分明，可呼出的酒气被师祎灵敏的嗅觉捕捉到，感觉这人醉得不轻。师祎不想载酒鬼，也不喜欢给人当司机，可他看见叶茂乌黝黝的眼瞳里盛着若隐若现的水色，竟能想象出这双凶巴巴的眼睛掉眼泪的样子。毫无根据的，他总觉得下一秒叶茂的眼眶就要红了，好像他曾见过那模样很多次似的。
于是他刚被气着的心又软了下来，放下去的手刹被拉起，手往方向盘上一拍，应声想起吓人一跳的喇叭声。
“上车。”师祎转向叶茂，冷着脸顿了片刻，想了想说，“送你回家。”
他心想：都凌晨三点了，回家总没错的吧。
可说是回家，叶茂却没说地址。他上了车就一动不动地闭眼瘫着，刚刚还能走能说的人一下就仿佛醉得人事不知，安全带都不带扣一下的。车开出去一大截了，安全提示音一直“滴滴滴”地响，他倒像动一动指头的劲都没有。
师祎感觉自己这一年多的表情都没有这一天的丰富。他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地瞪着叶茂，可话是自己说的，滥好人是自己要当的，干瞪无果，只好解了身上的安全带，俯身去扯叶茂的。只是手刚够着，打从上车就没再清醒过的叶茂忽然睁眼，直愣愣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师祎，突然说：
“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这话他在白天的酒会上说过一次，还是用粤语说的，只是那时师祎听不懂。眼下这话再用普通话说一遍，师祎依然听不懂，却能如此清晰地看见叶茂的眼眶毫无预兆地开始泛红，伸手就要往他脸上贴。师祎手里拽着安全带，立刻往后一撤，躲开叶茂擡起来的手，顺便把安全扣往下一按，“喀哒”一声，坐回了驾驶座上。
伸出去的手落空坠下，这仅有的动作之后，叶茂就彻底没了动静，到最后也没说要去哪儿。师祎也不管叶茂回不回家了，干脆一脚油门把车轰了出去，打算开去江边兜风散心。
师祎对自己很坦诚，他不是没动过“找个人给贺骏添堵”这种幼稚念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哪怕真想找个床伴，也轮不上叶茂，他要找还能缺人不成。其实车往酒吧开来的半路上师祎就后悔了，三更半夜、莫名其妙的，他到底来找叶茂做什么呢？总不能是上赶着来当司机的吧。
出来前在气头上没想太多，眼下气头过去了，却也没能思考太久。都还没到江边呢，叶茂突然一下从副驾驶上弹起来，坐直了看着右侧后视镜，说：
“有人跟车。”
师祎起先以为他说醉话，也没太听清，根本没理他。只是到下一个红绿灯停下来时，往左边后视镜里一瞥，疲惫但睡意寥寥的大脑这才理解叶茂刚才说的话——后面两辆黑色本田已经跟了他三个路口。凌晨路上的车少之又少，同路这么久的概率不高，可师祎多看了两眼车牌，立刻就放下了警惕，还冷飕飕地讽刺叶茂：
“睁眼睡觉是吧？我差点以为你死了呢。”
倒是叶茂，真看不出醉是没醉，一直皱眉盯着后视镜里的两辆黑车，肢体动作都是绷紧的。师祎见他紧张，不以为意地解释道：
“不用看了，是我家——”
话没说完，被叶茂打断：
“是贺骏让人跟你的车。他又开始跟踪你？”
师祎嘴里剩的半句话一下就噎住了。他原本想说“是我家人安排的保镖”，却被叶茂一句话掀了遮羞布，一时表情都僵硬了，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都有点出汗，机械地凭着肌肉记忆继续开车。
“你到底……”
你到底知道多少？你对“他”，对那个失忆前的我，到底熟悉到什么程度？“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让你看到这些？看到我丑陋的皮毛和恶心的爪牙？“他”怎么敢？“他”为什么？
然而师祎的话再次被打断，这回是他的手机响了，手机就放在扶手箱上，屏幕上显示着来电号码的备注“贺骏”。
师祎当即一脚刹车靠边停下，看了眼后视镜里，两辆一路尾随的黑色轿车都在隔着一个红绿灯的位置停住了，第一个电话未被接起后立刻响起了第二个。师祎神情麻木地拿起手机，没表现出有多抵触，只是冷淡地对叶茂说：
“下车，自己回家吧。”
他的自由活动时间结束了。
可就在眨眼之间，叶茂快得让人难以反应，左手解开安全带，右手突然一把夺走师祎的手机，紧跟着推开车门一扬手，把手机丢了出去。
师祎完全呆住了，目瞪口呆，嘴微微张着都忘了合上。只来得及在叶茂擡起胳膊时解开安全带，甚至连车门都没推开，手机已经飞了出去。他们的车已经开到江边，只是还没到沿江风光带，路边还是桥洞和防洪堤。叶茂一点阻止的机会都不给人留下，毫不犹豫就把抢来的手机往外一丢，只听“扑通”一声，飞出去的手机落进了黑漆漆的江面里。
太离谱了，以至于师祎连生气的反应都还没做出来，完全是愣住的。直到叶茂一把拉开他身边的车门，师祎才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发火，却见叶茂推着车门向他伸出手，惜字如金地说：
“走。”
师祎觉得醉鬼高低得算丙类传染病，至少传染力要比流感强，不然怎么跟叶茂在一辆车里坐了一会儿，就被传染得神志不清。不过稍一犹豫，就被叶茂抓住手腕带出了车厢，风衣兜着江风被吹得鼓胀起来，没头没脑地就开始狂奔。跟在后头的人也被弄了个措手不及，第一反应是开车去追，哪想叶茂这醉鬼跑起来超乎寻常的灵活，拽着师祎翻过护栏，就往防洪堤上跑。一众人等只好弃车去追，隔着一个红绿灯路口，很快就被叶茂跑没影了。
他俩沿着防洪堤磕磕绊绊地跑，主要是师祎四体不勤惯了，有点跟不上叶茂的节奏，翻上爬下时经常要慢上半拍，一个弄不好就要摔跤。他出门没梳头，跑起来时浅金色的长发像顺水摇摆的鱼尾，在风里左右飘荡，被偶尔经过的路灯映出金色的光。叶茂一边领着他跑，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他两眼，见他狼狈，再转回去时就会偷笑，只让人瞥见一个稍稍扬起的、嘲笑的嘴角。
这一丝丝笑意顺着风拂到师祎脸上，让他心情出奇得好，甚至也想跟着笑。
叶茂手脚快得惊人，每当掌心感觉到拉扯，叶茂就知道师祎要摔跤，立刻反手向后一捞。一把将他拦腰抱起，转个圈，不费力似的就能把他捎上来，大有四两拨千斤的架势。两人翻越堤坝又穿过桥洞，师祎被叶茂连拉带拽地从桥墩爬上桥面，气喘吁吁地定睛一看，居然又回到了离他们的车不远的地方。
“啊？”
费这么大劲就回到原地，师祎很茫然地表达了不爽，却见叶茂边跑边往车的方向一指，示意师祎去开车。然后自己直冲到停在后头的两辆黑车中间，也不减速，一个滑铲矮下身去，手心弹出把折叠小刀，冲左右两辆车的后轮一边来了一下，随即翻滚起身迎着师祎开来的车跑去。
目睹全程的师祎都有点傻了，赶紧把副驾驶的门推开，发动机点燃，等叶茂一跳进车里立刻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什么劲。明明知道那些人都是贺骏安排来保证他的安全，只会远远跟着，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可真正摆脱他们那一刻，师祎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都在发抖，竟不止是因为兴奋，还有不安和恐惧。
脱离了贺骏的保护，他就是一只暴露在别人注视中的怪物。
想到这里，师祎不动声色但极其紧张地瞥了叶茂一眼，却看见自己的手机完好无损，附带一大朵紫红色的说不出是什么花被递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