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章六
小狗,小狗。
贺骏看着叶茂近在咫尺愤怒的脸,稍微有点出神。
那之后他帮师祎找来过很多次小狗,根据师祎的描述,他感觉已经非常接近,但师祎一直说不是。后来渐渐不提了,贺骏也就跟着忘了,但眼下他忽然想起来这件未竟之事。
大人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但这个道理小孩要等长到足够大才会明白。就像贺骏其实一直不知道师祎在找什么,师祎也没有真正向他倾诉过,总不会真是在找那只小狗。可此时看向叶茂的眼睛,他近乎直觉地察觉到,叶茂或许触碰过他从未真正触及的师祎的另一部分。
他是一个大人,嫉妒让他觉得自己丑陋。
“如果问题无法被解决,‘为什么’就只是另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但他早就不年轻了,嫉妒的感觉对他而言已不再那么鲜明,像指腹抚过一颗沙砾,“告诉我你们遇上了什么麻烦,谁说给你这件事,还是谁威胁你们了?”
“你闭嘴!闭嘴!!”叶茂没有继续使用暴力,却揪着贺骏的领子显得更加怒不可遏,“你凭什么不在乎,你们凭什么都不在乎?他在乎啊?他想知道!!你凭什么不回答!”
贺骏被他吼得一愣,毫无关联地忽然意识到,师祎的重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在“我遗弃的小狗”,而是“我原本不会遗弃小狗”。
师祎从来不问,但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从未远离过他。
为什么我会变成怪物,为什么是我变成怪物?
因此一只、哪怕无数只全新的小狗都不能填补空洞,他想要找回的,是被摧折异化前的自己。但经历对人的改变往往不可逆。师祎一面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正常,不断在一段又一段关系中试图学习、伪装,一面又需要贺骏的庇护和纵容,来消化他一次次与现实磨合的痛苦。然而师祎等待的并不是一个拯救他的人,而是一个被他拯救的人,他需要的也不是被爱,而是学会如何去爱。他在其中曲曲折折、跌跌撞撞地走了十余年弯路,但从他走向贺骏的第一步开始,就是为了离开贺骏。
而现在,师祎好像找到他的小狗了。
贺骏沉默少顷,没有回答叶茂的问题,甚至不再正视他,而是扬声喊了一句:
“贺祐!”
宴会厅的房门立刻被打开,贺祐快步进来,都不等叶茂反应,双手就快准稳地擒住叶茂左臂,手指用力,压住他谦逊地低声道:
“还要麻烦您松手。”
叶茂自恃有点功底,平时不爱跟人起冲突,但真动起手来是不怵的。可眼下他被结结实实地压制着,肩上的五指精准地限制了关节的转动,让他立刻明白眼前这个身量不高、样貌不显的男人不好对付。因此迟疑了片刻,还是松开了贺骏。而贺祐也很有礼貌地示意他站起来,然后放开了手致歉,恭顺地回到了贺骏身后。
“我跟你长话短说,这件事不能让小祎知道。”贺骏拍了拍被揉皱的衣领,没太大情绪波动,坐回贺祐扶起的座位上说,“他不是第一次失忆了,是很多次,每一次再想起来,对他的伤害都很大。别跟我扯什么何必当初的废话,我没义务向你解释,也不关心你怎么想,我只怕他抗不过下一次。”
他像个失权的帝王,依然稳坐宝座,语气却隐约无可奈何:
“如果你想他好起来,就听我的。”
可能真的是因为年纪大了,哪怕身体因为自律和锻炼并不显衰老,激素总是会随年龄消退的。他不再默认自己是无条件包容师祎的唯一人,甚至无法自信师祎是否依然需要他,就连替小孩善后,都得辗转着向旁人打听,生怕又伤了谁的心。他不应该把这么重要的事赌在一个外人身上,赌这个曾被钱轻易收买的小混混、这个一次次伤害师祎的人,会有多重视他的小祎。他应该像以往那样,把叶茂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或者干脆斩草除根,哪怕师祎知道后会生气。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不能夺走师祎的“小狗”。
不过他应该赌对了。叶茂依然愤怒但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片刻后才问:
“那医院里呢?”
贺骏不太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往后倒在靠背上,擡手招了招手指,贺祐立刻取来香烟帮他点上。
“医院里我会解决。”他长叹似的吐了一口烟,“是谁,叶嘉茂吗?”
叶茂点头。
“……我想想办法。这么多年叶嘉茂一直拒绝接受任何补偿,来南大附医是他唯一对我提过的要求。我没理由拒绝,总不能一直叫他拿捏着小祎短处。”贺骏说到这里又深吸了口烟,“你问问小祎,有没有计划去读个博,然后换家医院上班。南城的医疗资源一般,能直接换个城市是更好的,出国也行。”
纸是兜不住火的,他拆东补西、左支右绌地糊弄这么多年,无非是师祎离不了自己。干脆长痛不如短痛,远远送走才算了事。
“出国也不用你操心,把你和你妹妹一起送出去也不——”
“你把叶嘉茂搞定,用得上的我配合,但我不替你传话打报告。”叶茂突兀地打断贺骏,“师祎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在接替你做他的看护人。”
贺骏手上夹着烟,有些意外地微微眯着眼,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看起来寡言又不起眼的年轻人。叶茂也毫不怯场地与他对视,面无表情地说:
“贺先生,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与他有关的事情,你应该先跟他商量。”
等到送走叶茂离开,贺祐通知司机送来新的衣服,一并带回了包厢。在一地狼藉的宴会厅里替贺骏换下皱巴了的衣服,温顺但并不胆怯地打趣:
“我以为您带上我,是他今天走不出去的意思了。”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贺骏皱眉看着镜子里,刚刚被叶茂掐住的部分呈现出不太正常的淤紫色,“门面的事情跟他说了吗?”
当初叶茂急售店铺,出手买下的人就是贺骏,不过当时自然不会让叶茂发现。眼下得知叶茂打算再把家里的小本生意做起来,也知道他会在餐饮街边推着小车出摊卖糖水,便提出要把家里原先的店面给他用。
“等车的时候说了,他没收。”
贺祐答。
“换件领子高点的,挡不住。”贺骏摸了摸脖子,把衬衫脱下来递给贺祐,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争一时意气,成不了大事。”
“他真收下,您又要瞧不上。”贺祐声音里隐约有一丝笑意,看见贺骏颈侧皮下出血的痕迹,劝道,“您该去医院的,上一次注射已经延期两周了。”
但贺骏听罢停下了系扣的手,冷眼瞥了身边人一眼。贺祐立刻噤声,低头放下外套,退开三步远。
“叫陆叔来,去医院。你回公司,不用跟了。”
贺祐无声地应下,退出去拨出了电话。是他得意忘形,那一丝笑意逾矩了。
而尚且无知无觉的师祎那边,他按部就班地小睡了一会儿,一爬起来交完班,就开始上手术。南大附医是全省唯一能进国家综合榜前十的医院,又有全省示范急救中心,日手术量高得离谱,有时候择期手术都能排到夜里十点,夜间的急诊也不消停,在手术室里守一通宵是常事。但今天运气还不错,天快亮时挂上单的手术就都做完了,班组的人纷纷松一口气,一面许愿不要再来手术了,一面放松下来慢慢收拾着手术室。
“哎,小师妹!”手术室开着门,外头有个戴眼镜的医生探头进来招呼道,“来,来,你过来一下。”
“嗯?”师祎手上还在清点药品和器械,应声后过了一会儿才擡头,认了一下这人手术帽上的花色,才答,“怎么了大师姐。”
麻醉科的药品管控非常严格,领一份药对应一位医生的处方权,医生要对自己领取的药品全权负责,使用和销毁都要记录并在有监控的手术室里完成,空瓶还要如数回收,因此必须亲自处理。师祎把跟值的实习生支去复苏室守病人了,自己在手术室里收拾药品,被隔壁手术室来串门的学姐逮住,神秘兮兮地问他:
“你跟那个,卒中中心的叶医生,是不是以前认识来着,熟吗?”
师祎有点意外,平时不觉得,这两天怎么什么事都绕不开叶嘉茂,但还是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