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章八
在师祎的讲述里,记忆是从贺骏把他再次领进老宅门,才开始变得清晰的。
“是他吗?”
贺骏指着被黑胶布封着嘴巴的一个中年男人问。
这人是贺家从东城雇来的家庭医生,家就在附近县城里。贺家出钱给他在家门口开了个诊所,也不用他有太高的医术,平时只勤来照看贺老爷子一个人。师祎第一次被人用手指弄伤的时候,大半夜里贺驰就是叫他来看的。
他第一次来时战战兢兢,第二次来就已经坦然,带三次再来时他也选择侵犯了师祎,同样是用的手指。
师祎表情僵硬着,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半个身子藏在贺骏后面,右手使劲攥在贺骏后腰上,把昂贵平整的西装揪出一团突兀的褶皱。贺骏没有撇开他的手,但偏头看他一眼,重复了一遍:
“是他吗?要说话。”
“……是他,”师祎抓着贺骏的手微微发抖,咬牙切齿地答,“是他!他用手…右手……”
然后哽住,说不下去了。
不过贺骏没再强求,反倒夸奖一样安抚地摸了摸师祎的后脖颈,冷淡地冲身边人摆了下手指,指向被人按在地上的医生。很快,医生诊所里切中药用的黄铜铡刀被端了出来,摆在了医生面前。抖得筛糠似的医生被人在右手手腕和指根扎上了止血带,拖猪猡一样被拖到铡刀前,中、食两指被白布包在一起,往刀槽上一搁。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锈点斑斑的刀锋一落一起,整个花厅都听到这人闷在胶布里的惨叫。
花厅是半露天的,当时太阳毒辣,师祎站在花架下的荫凉里,依然觉得眼前被晃得白花花一片,只有血是鲜红的。
那天真正见了血的只有贺家养的医生和花匠,余下几位都是来过次数不多的客人,恭恭敬敬请进花厅里坐着,然后有人恭恭敬敬背他们出去,大多只是打断了骨头,算含蓄的了。可真正的那位常客却没见着,最后压轴的,是满头大汗的贺驰。
他在花架坐着,就他一个人坐着,贺骏包括他身边一圈叫不上名字的人都站着。贺驰像坐在独属于他的观影席上,又像被锁在椅子上等行刑的囚犯,急嘈嘈地先开口威胁:
“贺骏,我可是你大哥!”
“大哥。”贺骏八风不动,单手揽着师祎,客客气气地称呼他,“你是长房长孙,只要不出错,大房的生意往后肯定是你的,你急什么呢?”
贺驰是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比贺骏年长了五六岁,一直不怎么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二房继承人当回事。贺家的生意黑白通吃,在明处出力赚钱的是大房,暗处里铺路主事的却是二房,贺驰不服气,于是总想自己找门路。见师祎落单,客人又有这癖好,于是恶向胆边生,顺水推舟拿去献宝。
他原本料定叔爷再通天也就是个地头蛇,得罪不起军政主官。可眼下他忽然想明白了。老宅及周边的乡镇,说直白点都是贺家的地盘,自家地界上来了这么尊大佛,贺骏或许被蒙在鼓里,但叔爷不可能不察觉。既然叔爷知情,为什么还放任他这么久?
当然是在等他递把柄!
贺家明面上的生意一直是大房在经营,大房的长辈健在,叔爷身边又没有能接手的人,想吞并也无从下口。虽然现在有了贺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贺骏不是个任人摆弄的角色,一直不那么尽心尽力。可眼下东窗事发,这么大桩丑事,落人口实,贺骏也跟大房结了仇。叔爷一石二鸟,既能借机拿捏贺骏,又能蚕食大房的生意,简直坐收渔翁之利。眼下这一院子的人,就是叔爷借给贺骏的刀,有借有还,以后贺骏再想跟贺家撇清干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而此时的叔爷,大概正在老宅二楼里坐着,跟大房的长辈谈这事该如何两清呢。
贺驰想明白这些,脸涨得通红,像中了暑。他擡头看向二楼半支开的百叶窗,又慌忙去看贺骏。贺骏眼中有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在骂他愚蠢。
“二弟,这事咱们私了,大哥知道错了,什么都好谈。”贺驰病急乱投医,抓着贺骏慌乱道,“一个外来人家的孩子,年纪小,过两年就忘了,不值当兄弟几个伤了和气。”
可这句话一下踩中贺骏的痛脚,让他眼神都变得狠辣起来,甩开脏东西一样拍掉贺驰的手,对身边人说:
“人领进来。”
身边人犹豫了一下,小声回答:
“叔爷说,祸不及小辈。”
可他话没说完,后腰上就被冰冷的枪口抵住,有其他人悄然靠进,从左右后方挡住了他的退路。看来这些从叔爷手上借来的人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只听叔爷的安排。
“你最好记住今天是在为我做事。”贺骏阴沉地看向身边人,“顺便想想明白,明天要为谁做事。”
于是很快,一个比师祎没大两岁的小姑娘被懵懵懂懂地领进了花厅,贺驰一看就急得要站起来,被一把按回了椅子上。
“贺骏!你敢!”他又慌又怒道,“这是贺家的子孙!”
然而在场像没人听见一样,无人关心他的意见。贺骏指使人把已经吓得不会走的小姑娘拖到花厅中央的石桌前,两只手掌摊平压在桌面上,然后当场往地上摔了一只花瓶,捡了一片碎瓷片摆在小姑娘手边。
贺家的子孙?外来人家的孩子?
贺骏已年至而立,生活按说算是优渥,过得却始终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在欧洲寄居时被当作“他们贺家的子孙”,回国后又被质疑“哪冒出来的外来孩子”,即便叔爷做主接纳了贺骏,却依然不放心让两兄弟团结一气,转手就把年纪还小的贺骅送去了边境当兵。那会儿正是边境战乱的时候,人送出去就音信全无,好多年后才有了联系。眼下贺骏左手揽着已经整个扒在他腿上的师祎,在这一刻感到了某种共通般的孤立无援。
这种孤独让他愤怒。
“快点吧。”
“贺老二!!你有本事冲我来!”
这下贺驰彻底慌了。他的发妻身体不好,生育很是遭罪,这么多年了也就要了这么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儿,贺驰倒没偏心,一样疼爱得紧。不过正因为只有一个女儿,让他在家族斗争中格外没底气,毕竟大房自己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在明争暗斗,不然他也不至于走这么一出昏招。而小姑娘像是渐渐明白了状况,从小声啜泣变成大声哭喊,碎瓷片被举起的时候,她尖叫着哭喊“爸爸”,让贺驰目眦欲裂。
“贺叔叔,”忽然,攥住贺骏的小手扯了下他的衣服,没得到回应后又拽了拽贺骏的手,“我想走了。”
师祎手上的割伤早就好了,小孩恢复得快,看起来也不是疤痕体质,掌心的痕迹淡淡的,不怎么明显。但师祎拒绝摘下纱布,依然每天给已经愈合的伤口换药。纱布粗粝的触感摩擦着贺骏的手心,像一捧细沙扑在了几欲燃烧的火星上,“哧”地一下腾起一阵薄烟,悄无声息地熄灭了。贺骏高大,蹲下来抱起还不及他胸口高的小孩,开口叫了停。
“大哥,今天是小祎放过了你。”他冷漠地扫了一眼吓瘫在地上的小姑娘,对满头大汗抱紧她的贺驰说,“你要知恩。”
师祎像逃离阁楼时那样,被抱在胸口扒着贺骏肩膀,随着步伐摇晃慢慢退出花厅,看那个哭泣的小姑娘在视野中越变越小,眼神是与贺骏如出一辙的冷漠。
大人总以为小孩无知、天真、单纯,但小孩是最知好歹、最会趋利避害的。从这一刻起师祎就明白了,薛颍要在男人、权力、家族间狼狈辗转,要盲目追逐贺骏的原因。
他学会了,他比薛颍聪明,还要比她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