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四十

叶茂拥抱的力度就是扑上来的，要是师祎精神差点能被他当场撞翻。

在椅子旁等待的几个小时里，他短暂的、再次陷入了对“失去师祎”这件事的恐慌。“失去”或者说“死亡”像是对他每一次错误选择的惩罚，从小到大，每当他累积的错误多到某个极限，就会有人因他离去。那是永远的离开，是他无法再承受一次的重量，更何况他曾无数次怀疑师祎是否还在人世，焦虑到已经不抱希望了。以至于见到师祎在阳光尽头出现时，这一刻的体验，对他来说就像溺水得救一样，要不顾一切抓牢在手里。

师祎立刻察觉到了这种恐慌，毕竟是他太过熟悉的东西，这让他很奇妙地生出了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于是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摸了摸叶茂毛茸茸的后脑勺，很虚地回抱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叶茂忍了一夜的眼泪水突然就冒了出来，惊慌地在师祎肩膀上蹭了一下，赶紧偏头去抹。相隔不过十二小时，他已经第二次在师祎面前掉眼泪了，这也太丢人了！可师祎却“哧”地一下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然后又干咳两声把笑憋了回去，掩饰道：

“别站这里，挡路。”

说完揽过尚在震惊的叶茂，匆匆撇过一眼椅子上依然在哭泣却已经没有力气哭出声的肥胖母亲，垂下眼，快步下了楼。刚下了一层，叶茂就回过味来了，开始挣扎，说：

“你刚刚是不是——”

“我没有。”师祎绷住脸岔开话题，“你把车停哪儿了？”

“停在地下二层，b区43。”叶茂果然被短暂地带偏，但立刻又找回来，“你明明就——”

“车钥匙给我。”

“哦……”

叶茂伸手在羽绒服上拍了好几下，没找到车钥匙，但“啊”了一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两块小米糕，摸了摸，已经凉得只有体温的程度了。

“咦？”

师祎看见了，一点不客气地伸手拿过来，剥开塑料袋就咬了一口。不过他太久没喝水了，喉咙又干又紧，被用料扎实的米糕噎得咽不下去，锤了好几下胸口，伸手找叶茂要水。叶茂还真就从羽绒服另一侧的外口袋里掏出杯小米粥来。一看就糊嗓子的浓稠米粥把弄师祎得一阵无语，但还是插上吸管使劲吸了一大口，费了劲咽下去，被噎得直梗脖子。不过叶茂被师祎吃饭转移走了注意力，没再提笑不笑的事，两人一路下到停车场二层，找到车旁，他才一拍脑袋说：

“啊，钥匙……被我放急诊问询台了。”

急诊大厅在大门口，地下停车场在新修的住院部二区楼下，离得可远了。两人站在车边大眼瞪小眼，师祎再次无语：

“你人在走廊等我，把钥匙放问询台？”

“是你让我放的。”

“……这时候你又听话了。”

“那万一你不想见我，”叶茂的语气听起来还委屈上了，“就没钥匙开车回家了。”

这人倒打一耙，师祎差点被撅得没话说，憋了一会儿还是顽强反抗道：

“就非要到车边才想起来？”

“因为你笑我啊！”叶茂又想起这回事，可算找着机会了，“你是不是笑话我来着，给我弄忘记了……”

师祎嘴里还塞着小米糕，没他牙尖嘴利，一撩眼皮瞪人一眼，擡脚踢他：

“去拿。”

半夜开过来只要十几分钟的路程，回程的时候足足爬了快五十分钟。这时间正是上班早高峰，南大附医在偏市中心的位置，正门开在大道上，头顶就是立交桥，加上早间来看病的人流、车流，一路上尽是左右加塞抢道的车，堵得挪都挪不动。叶茂握着方向盘暴躁不已，坐副驾的师祎却趁机补了一觉，看起来在晃晃停停的车里睡得挺踏实，一路到家都没有醒。叶茂不忍心叫他，也就没熄火，开着空调让他睡，还把羽绒服脱下来给师祎盖上。

多睡一会儿好。睡醒了，人也送到了家，叶茂就再没借口留下了。

可惜车停下没过太久，师祎就醒了。他醒来的方式不太正常，像是被憋醒的，噎塞着猛地弹起来，慌张地使劲喘气。他动静太大，一起身就把叶茂惊着了，扑上去按住他，紧张地问：

“怎么了？你别慌！怎么了？”

可叶茂的手一碰到他，师祎反应就更激烈，慌不择路往玻璃上撞，“咚”的一声响后，抱着头安静了下来。叶茂不敢碰他，手悬在师祎背上，小心翼翼地僵持着，等了一小会儿，师祎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低声说：

“没事，我没事…做噩梦了，没事……”

师祎刚醒来还有点懵，他急需一个锚点，帮他从惊恐状态中着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第一反应是去找贺骏身上的熏香，或者手术区里手消液的味道，手往左右空抓了几把，没摸到一样熟悉的触感，却抓住了一只手。

“你醒了，师祎，醒来了、醒来。”

叶茂一把捞住师祎冰凉的手，牵到嘴边哈了口热气上去，两手抓住使劲搓了搓，心疼得不得了。车里开着空调，师祎身上也盖着羽绒服，手还这么冷，是梦到了什么被吓成这样？但师祎对他的话反应迟钝，像喘不上气一样，依然在用力呼吸，视线四下逡巡，盲目地寻找着什么。忽然他的目光在叶茂的左耳上停住，眼神逐渐聚焦，擡手指向他的左边耳垂，问：

“耳朵怎么了？”

“啊…这个，原来戴了耳钉的，记得吗？”叶茂赶紧牵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耳垂，“跟……何旭厮打的时候，可能被拽掉了吧，我没印象，但反正是撕裂了。”

叶茂大概是疤痕体质，薄薄的耳垂上留下一块三叉形的深红色伤疤，凸起的疤痕手感厚重，能摸出增生组织的肉感，触感非常独特。师祎捏着耳垂搓了好一会儿，紧张得叶茂大气都不敢出。眼看着师祎呼吸慢慢轻了下来，绷紧的后背渐渐放松，向后倚在了座椅靠背上，叶茂才跟着松一口气。师祎看起来已经稳定下来了，但和叶茂交握着的手还没意识到要松开，紧紧抓在一起。

“何旭现在怎么样了，”他忽然问，“还在禁毒大队？”

“他……我不知道，没问过，可能还在吧。”叶茂没想到话题突然跳到了何旭身上，却让他联想到了师祎，“你是不是，比之前严重了，就是…就是在码头的事情之后……”

一想到师祎刚才醒来时的样子，叶茂眼眶又开始发烫。他想问师祎还好吗，又觉得这是句废话。这次再见到师祎，不管是精神还是状态都显而易见地不如以前了。但师祎明显不想谈这个话题，只是想说点别的转移注意力，于是回避道：

“等他从禁毒转到刑队，你的案子是不是要重审？”

“停，等一下。”叶茂使劲眨了眨眼，打断道，“我们不谈这个，我有话想说。”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调整了一阵呼吸，紧张地回忆一遍反思了快一个月的腹稿，一开口还是磕磕绊绊：

“我知道说‘对不起’可能没什么意义，但是…我不是，为了帮他们才骗你去码头的。我原本是想，让警方可以在码头保护你，可我…没有告诉你……对不起……”

师祎的情绪不太明显地冷了下来，沉默了一小会，有些无奈地、浅且长地叹息一声，很平淡地回答：

“这些付警官都解释过，已经发生的事……那就过去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没有过去，你明明就没有过去！”叶茂立刻激动道，“真的过去了，你怎么还这么……”

这么痛苦。

“痛苦”这两个字在师祎身上太具象化了，像含了一枚钉子在舌尖上，让叶茂说不出口。明明师祎表现得很冷静，可叶茂都快要对那种纯粹的肉体痛苦感同身受了，胃跟着一个劲抽痛，眼窝里酸胀到不行，怎么也忍不住一阵阵往喉咙里顶的哽咽，艰难地继续说到：

“对不起……我当时太想…太想让何旭落网了，我太想……摆脱那种折磨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要伤害你，我想你能安全，可我…是我害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哭腔，肩背佝偻得越来越低，翻来覆去咀嚼了不知多少遍的腹稿被七零八落地往外倒，说得颠三倒四的，一直在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