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9)
诗情画意中的惬意生活
上海大厦十二天凡是到过上海的人,看过或住过几座招待宾客的高楼,对于那座十八层高的上海大厦,都有好感。一九五六年秋,我曾在上海大厦先后住过十二天,天天过着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在我这一年的生命史上,记下了极度愉快的一页。这巍巍然矗立在苏州河畔的上海大厦,简直是我心灵上的一座幸福的殿堂。
永恒的景仰与怀念,不是时间的浪潮所能冲淡的,何况又加上了一重永恒的知己之感。十月十四日鲁迅先生灵柩的迁葬仪式,与十九日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纪念大会,终于把我从百忙中吸引到了上海。感谢文化局的一片盛情,招待我在上海大厦第十二层楼上的十四号室中住下。俗有十八层地狱之说,而这里却是十八层的天堂。
跨上了几级石阶,走进了挺大的钢门,就是一个穿堂,右边安放着大小三张棕色皮面的大沙发,后面一块搁板上,供着一只大花篮,妥妥帖帖地插着好多株粉红色的菖兰花,姹娅欲笑,似乎在欢迎每一个来客。
右边是一个供应国际友人的商场,但是自己人也一样可以进去买东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形形色色,全是上品,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我向四下里参观了一下,觉得不需要买什么,就买了两块“可口糖”吃,我的心是甜甜的,吃了糖,我的嘴也是甜甜的了。
左边是一个供应西点、鲜果、烟酒、糖食和冷饮品的所在,再进一步,是一座大厅,供住客作文娱活动,设想是十分周到的。第一层楼上,是大小三间食堂,一日三餐,按时供应,定价很为便宜,有大宴,也有小吃,任听客便。据交际处吴惠章同志对我说,这里的四川菜和淮扬菜,都是上海第一流的。
记得往年这里名称“百老汇大厦”时,我常和苏州老画师邹荆庵前辈到此来吃西餐,一眨眼已是十年以前了。如今邹老作古,我却旧地重游,非先试一试西餐,以资纪念不可;因此打了个电话招了大儿铮来,同上十七层楼去,只见灯火通明,瓶花妥帖,先就引起了舒服的感觉。我们点了几个菜,都是苏联式的烹调,很为可口;又喝了两杯葡萄酒;醉饱之后,才回到十二层楼房间里去。
这是一个挺大的房间,明窗净几,简直连一点尘埃都找不出来。凭窗一望,只见当头就是一片长空,有明月,有繁星,似乎举手可以触到。低头瞧时,见那一串串的灯,沿着弧形的浦江之滨伸展开去,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也看到了浦东的万家灯火,有如星罗棋布。我没有到过天堂,而这里倒像是天堂的一角,晚风吹上身来,不由得微吟着“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了。
当晚在十一层楼上会见了神交已久的许广平先生。她比我似乎小几岁,而当年所饱受到的折磨,已迫使她的头发全都斑白了。许先生读了《文汇报》我那篇《永恒的知己之感》,谦和地说:“周先生和鲁迅是在同一时代的,这文章里的话,实在说得太客气了。”我急忙回说:“我一向自认为鲁迅先生的私淑弟子,觉得我这一枝拙笔,还表达不出心坎里的一片景仰之忱。”
这是第一度住在上海大厦,过了整整七天的幸福生活。第二度是十一月三日,为了被邀将盆景参加中山公园的菊展,由园林管理处招待我住在十四层楼的五号室中,真的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了。这回还带了我的妻文英同来,作我布置展出的助手;并且为了今年是我们结婚十周年,也算是举行了一个西方人称为“锡婚式”纪念。
这五号室仍然面临苏州河,正中下怀,而且比上一次更高了两层,更觉得有趣。从窗口下望时,行人车辆,都好似变做了孩子们的玩具,娇小玲珑。黄浦公园万绿丛中的花坛上,齐齐整整地满种着俗称嘴唇花的一串红,好似套着一个猩红色的花环,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画。大大小小的船只,像穿梭般在河面上往来,帆影波光,如在几席间,供我们尽量地欣赏。
一床分外温暖的厚被褥,铺在一张弹簧的席梦思软垫上,让我舒舒服服地高枕而卧,迷迷糊糊地溜进了睡乡,做了一夜甜甜蜜蜜的梦。老实说,我自有生以来,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宿在这么一座高高在上的楼房里,俗话说:“一跤跌在青云里”,我却是“一唿睡在青云里”了。
为了要参加苏州拙政园的菊展,小住了五天,只得恋恋不舍地辞别了上海大厦,重返故乡。呀!上海大厦,我虽并不喜爱这软红十丈的上海,但我在你那里小住了十二天之后,对于你却有偏爱;因为你独占地利之胜,胜于其他一切的高楼大厦。我希望不久的将来,仍要投入你的怀抱。
乞巧望双星
苏州好,乞巧望双星。果切云盘堆玉缕,针抛金井汲银瓶;新月挂疏棂。
这是清代沈朝初的《望江南》词,是专为七夕望牵牛、织女二星乞巧而作的。这一段美丽的神话,流传已久,几乎尽人皆知;就是戏剧中也有《牛郎织女》一出应时戏,旧时每逢农历七月七日总要搬演一下。
神话的来源是这样的,据《荆梦岁时记》说:天河之东,有织女,是天帝的女儿,年年在织机上劳动,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悯她单身独处,许她嫁与河西牵牛郎。她嫁了之后,不再从事纺织,天帝一怒之下,就责令她仍回河东,只许每年七月七日,渡过天河去与爱人一会。天帝拆散这一对恩爱夫妻,似乎忒煞无情。然而织女一嫁就不再纺织,也是自取其咎。足见照神话的作者看来,劳动不但是人间应有之事,就是做了神仙,也是不许不劳动的。
苏州旧俗,在七夕的前一夜,妇女们将杯子盛了一半河水、一半井水的所谓鸳鸯水,露在庭心,天明后在阳光下曝晒了一会,就把绣针丢下去。针浮在水面,水底的针影或粗或细,自能幻出种种物象,借此验看丢针的女孩子是巧是拙。这玩意儿北京人称为丢巧针,杭州人称为针影,据说是古代的穿针遗俗。清代吴曼云咏之以诗云:
穿线年年约比邻,更将余巧试针神。谁家独见龙梭影,绣出鸳鸯不度人。
七夕,苏州旧时人家有乞巧会,凡是女孩子都须参加,因又称为“女儿节”。她们往往在庭心或露台上供了香案,烧香点烛摆瓜果,各个礼拜牵牛、织女二星,向他俩乞巧。这天还得吃巧果,也是乞巧之意。所谓巧果,是用面粉和着白糖打成一个结,入沸油氽脆而成。这种巧果,在七夕前茶食店中早就制备了。现在敬礼双星的旧俗虽已废止,而巧果却仍是年年可吃。
据说织女渡过天河去和牛郎相会,是借重许多乌鹊作成一座桥的,因此称为鹊桥。还有一个可笑的传说,说每逢七月七日,乌鹊头上的毛都会无故脱落,就为了作桥梁给织女过渡之故。它们这种服务精神,倒是很可佩服的。鹊桥,自是很好的词料,所以词牌中也有《鹊桥仙》一调,如清代女词人袁希谢《七夕》调寄《鹊桥仙》云:
银河耿耿,鹊桥填否?试想彩云堆里,双双曾未诉离愁,听壶漏三更近矣。月光斜照,良辰易过,促织声催不已。年年此夕了相思,才了却相思又起。
又孙秀芬《蝶恋花》云:
又见佳期逢七夕。乌鹊桥成,欲渡还娇怯。一岁离情应更切,银河执手低低说。
莫怪天孙肠断绝,修到神仙,尚有生离别。风露悄凉人寂寂,夜深独向瑶阶立。
这两位女词人,都是深表同情于这一对神仙夫妇的别离的。
每年只有一个七夕,所以牛郎织女也只有一年一度的相会;除非逢到闰七月,再来一个闰七夕,他俩才占到了便宜,可以再渡天河相会一次了。清初词人董舜民曾有《闰七夕》一词,调寄《八声甘州》云:
再向银河畔,数佳期,相望又相邀。正欢娱此夜,一年两度,良会非遥。记得从前好合,离恨在明朝。更值秋光永,清漏迢迢。天遣多情灵匹,却无情乌鹊,有意偏劳。看云开月帐,重与渡星桥。愿乞取羲和历日,算年年,长是闺今宵。何须叹,世间儿女,一别魂销。
词人多情,对于这一对神仙眷属的再度相会,也觉得高兴,所以词中充满着欢欣鼓舞的情调;并且愿望年年有个闰七夕,好让他俩年年多会一次了。
爱猫
猫是一种最驯良的家畜,也是家庭中一种绝妙的点缀品,旧时闺中人引为良伴,不单是用以捕鼠而已。我家原有一只玳瑁猫,已畜有三年之久,善捕鼠,并不偷食,便溺也有定处,所以一家上下都爱它。不料后来却变了,整天懒得动弹,常在灶上打盹,见了东西就偷去吃;便溺也不再认定一处,并且常把脚爪乱抓地毯和椅垫,使我非常痛恨,但也无可奈何。不料一天早上,却发现它死在园子里了,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幸而它已生下了两只小猫,总算没有绝嗣,差无后顾之虑。我们送掉了一只,留下了一只,毛片火黄夹着深黑色,腹部和四脚都作白色,比它母亲生得更美丽,也可算得是移入尤物了。
我国文人墨客,大都爱猫,因此诗词中常有咏叹之作。清代词人钱葆馚调寄《雪狮儿》咏猫,遍征词友和韵,名家如朱竹垞、吴谷人、厉樊榭等都有和作;朱氏三阕,雅韵欲流,可称狸奴知己。其一云:
吴盐几两,聘取狸奴,浴蚕时候。锦带无痕,搦絮堆绵生就。诗人黄九,也不惜买鱼穿柳。偏爱住戎葵石畔,牡丹花后。
午梦初回晴昼,敛双晴乍竖,困眠还又。惊起藤墩,子母相持良久。鹦哥来否?惹几度春闺停绣。重帘逗,便请炉边叉手。
其二云:
胜酥入雪,谁向人前,不仁呼汝?永日重阶,恒把子来潜数。痴儿骏女,且莫漫彩丝牵住。一任却食鱼捕雀,顾蜂窥鼠。百尺红墙能度,问檀郎谢媛,春眠何处?金缕鞋边,惯是双瞳偏注。玉人回步,须听取殷勤吩咐。空房暮,但唤衔蝉休误。
又陈其年《垂丝钓》一云:
房栊潇洒,狸奴嬉戏檐下。睡熟蝶裙儿,皱绡衩。梅已谢,撒粉英一把。将伊惹,正风光艳冶。寻春逐队,小楼窜响鸯瓦。花娇柳姹,向画廊眠藉。低撼轻红架,鹦鹉怕唤玉郎悄打。
董舜民《玉团儿》云:
深闺驯绕闲时节,卧花茵,香团白雪。爪住湘裙,回身欲捕,绣成双蝶。春来更惹人怜惜,怪无端鱼羹虚设。暗响金铃,乱翻鸳瓦,把人抛撇。
刘醇甫《临江仙》云:
绣倦春闺谁伴取?红氍日暖成堆。炉边叉手任相猜。金猊从唤住,玉虎罢牵回。刚是牡丹开到午,亭阴尽好徘徊。几番移梦下妆台。买鱼穿柳去,戏蝶踏花来。
清词丽句,足为狸奴生色。
不但我国文人爱猫,就是西方文坛名流,也有好多人都有猫癖的;如法国文豪雨果(v.hugo),要是不见他的爱猫在房间里时,心中就会郁郁不乐,若有所失。小说家柯贝(f.copped),更如痴如醉地爱着猫,连年搜罗名种,不遗余力,有几头波斯种的,名贵非常。小说家戈缔叶(gautier),也豢养着好多只猫,无一不爱,都给它们起了东方式的名儿,如茶比德、左培玛等;有一只雌猫,用埃及女王克丽巴德兰的名儿称呼它;另有一只最美的,生着红鼻蓝眼,平日最为钟爱,不论到哪里去,总带着同行,他称之为西菲尔太太,原来西菲尔是他自己的名儿,简直当它像爱妻般看待了。英国文坛上,也有位爱猫的名流,如小说家兼诗人司各特(w.scott),本来是爱狗成癖而并不爱猫的,到了晚年,却来了个转变,对于猫引起极大的好感。他曾在文章中写着:“我在年龄上最大的进步,就是发现我爱着一只猫;这畜牲本来是我所憎恶的。”诗人考伯(cowper)每在家里时,他所爱的一只小猫总是厮守在他的身旁,他曾写信给朋友说:“这是蒙着猫皮的一只最灵敏的畜生。”其他如约翰生(o.johnson)、白朗(o.m.brown)、华尔泊(h.walpole)诸名作家,也都是有名的爱猫者,平日间是与猫为友,非猫不欢的。
首都名画家曹克家同志,是一位画猫的专家,在他彩笔上产生出来的大猫小猫,不论形态神情,都好像是活的一样。一九六一年间,他在苏州待了好几个月,给刺绣工场画了不少的猫,也收了几个高徒。我们只要看了双面绣绣出来的那些活灵活现的猫,就可知道这是曹克家画笔上的产物,而过渡到“针神”们的金针上去的。
茶话
茶,是我国的特产,吃茶也就成了我国人民特有的习惯。无论是都市,是城镇,以至乡村,几乎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茶馆,每天自朝至暮,几乎到处都有茶客,或者是聊闲天,或者是谈正事,或者搞些下象棋、玩纸牌等轻便的文娱活动,形成了一个公开的群众俱乐部。
茶有“茗”、“荈”、“槚”几个别名。据《尔雅》说,早采者为茶,晚取者为茗,荈和槚是苦茶。吃茶的风气始于晋代。晋人杜育就写过一篇《荈赋》,对于茶大加赞美;到了唐代,那就盛行吃茶了。
茶树的干像瓜芦,叶子像栀子,花朵像野蔷薇,有清香,高一二尺。江苏、浙江、福建、安徽各省,都是茶的产地,如碧螺春、龙井、武夷、六安、祁门等各种著名的绿茶、红茶,都是我们所熟知的。茶树都种于山野间,可是喜阴喜燥,怕阳光怕水,倘不施粪肥,味儿更香。绿茶色淡而香清,红茶色香味都很浓郁,而味带涩性。绿茶有明前、雨前之分,是照着采茶的时期而定名的,采于清明节以前的叫作明前,采于谷雨节以前的叫作雨前,以雨前较为名贵。茶叶可用花窨,如茉莉、珠兰、玫瑰、木樨、白兰、玳玳都可以窨茶;不过花香一浓,就会冲淡茶香,所以窨花的茶叶,不必太好,上品的茶叶,是不需要借重那些花的。
吃茶有什么好处,谁也不能肯定。茶可以解渴,这是开宗明义第一章。有的人说它可以开胃润气,并且助消化,尤以红茶为有效。可是医学家却并不赞同,认为茶有刺激神经的作用,不如喝白开水有润肠利便之效。但我们吃惯了茶的人,总觉得白开水淡而无味,还是要去吃茶,情愿让神经刺激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