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民国散文》(8) - 经典永流传:时光中闪耀的文字 - 亨德里克·威廉·房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第四十四章《民国散文》(8)

第八辑我不愿平凡——庐隐庐隐(1899—1934),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福建闽侯人。“五四”时期著名作家。

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荫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的看远山群岫,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湲,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远景地更清幽了。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的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的前进。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咿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十里银河堆雪浪,四顾何茫茫?这一叶孤舟轻荡,荡向那天河深处,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我欲叩苍穹,问何处是隔绝人天的离恨宫?奈雾锁云封!奈雾锁云封!绵绵恨……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愔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堕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问苍天伸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天衣缺陷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得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丽,他神经更脆弱,他凝视着含泪的颦,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尤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他颤抖着稚弱的心,他发愁,他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沙呢!她原是飘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飘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天,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罄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荼蘼,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躏这寞落的心,她扎挣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枉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颦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那一件是梦,那一件非梦!”

“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的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罢!”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这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罄,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伤的猛虎,奋力的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我发狂似的奔回林丛,脱去身上血迹斑斓的征衣,我向群星忏悔,我向悲涛哭诉!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住了呜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呵!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夜的奇迹!

黝黑的夜幔轻轻地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色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迹!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吁!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扎挣,努力的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远是夜的奇迹!——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骸,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我自己郁怒的灵焰,抛这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魂!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陰霾满布的尘海。

我将永永歌颂这夜的奇迹!

愁情一缕付征鸿

颦:

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气吧!妙极了,今日的天气,从黎明一直到黄昏,都是阴森着,沉重的愁云紧压着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蹙起,——可是在时刻挥汗的酷暑中,忽有这么仿佛秋凉的一天,多么使人兴奋!汗自然的干了,心头也不会燥热得发跳;简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围顿觉松动。

颦!你当然理会得,关于我的僻性。我是喜欢暗淡的光线和模糊的轮廓。我喜欢远树笼烟的画境,我喜欢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间的美,都在这不可捉摸的前途里。所以我最喜欢“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微妙人生,雨丝若笼雾的天气,要比丽日当空时玄妙得多呢!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绩都好,当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树影,横映于窗间,涮涮的雨滴声,如古琴的幽韵,我写完了一篇温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里。

雨丝一阵紧,一阵稀,一直落到黄昏。忽在叠云堆里,露出一线淡薄的斜阳,照在一切沐浴后的景物上,真的,颦!比美女的秋波还要清丽动怜,我真不知怎样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总领会得,是不是?

这时君素忽来约我到陶然亭去,颦!你当然深切的记得陶然亭的景物,——万顷芦田,翠苇已有人高。我们下了车,慢慢踏着湿润的土道走着。从苇隙里已看见白玉石牌矗立,呵!颦!我的灵海颤动了,我想到千里外的你,更想到隔绝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郁的长叹,使君素诧异,或者也许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对我望着,而且他不让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紧!我只得跟着他走了;上了一个小土坡,那便是鹦鹉冢,我蹲在地下,细细辨认鹦鹉曲。颦!你总明白北京城我的残痕最多,这陶然亭,更深深的埋葬着不朽的残痕。五六年前的一个秋晨吧;蓼花开得正好,梧桐还不曾结子,可是翠苇比现在还要高,我们在这里履行最凄凉的别宴。自然没有很丰盛的筵席,并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没有第三人。我们带来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干,还有几个辛酸的梅子。我们来到鹦鹉冢旁,把东西放下,搬了两块白石,权且坐下。涵将酒瓶打开,我用小玉杯倒了满满的一盏,鹦鹉冢前,虔诚的礼祝后,就把那一盏酒竟洒在鹦鹉冢旁。这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到如今这印象兀自深印心头呢!

我祭奠鹦鹉以后,涵似乎得了一种暗示,他握着我的手说:“音!我们的别宴不太凄凉吗?”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愿这迷信是有证实的可能,我咽住凄意笑道:“我闹着玩呢,你别管那些,咱们喝酒吧。你不是说在你离开之先,要在我面前一醉吗?好,涵!你尽量的喝吧。”他果然拿起杯子,连连喝了几杯。他的量最浅,不过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经醉了——两颊红润得如黄昏时的晚霞,他闭眼斜卧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离别是什么滋味?那孤零会如沙漠中的旅人吗?无人对我的悲叹注意,无人为我的不眠嘘唏!我颤抖,我失却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的垂泪,涵睁开眼对我怔视,仿佛要对我剖白什么似的,但他始终未哼出一个字,他用手帕紧紧捂住脸,隐隐透出啜泣之声,这旷野荒郊充满了幽厉之凄音。

颦!悲剧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几个能自拔?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我在鹦鹉冢旁眷怀往事,心痕暴裂。颦!我相信如果你在跟前,我必致放声痛哭,不过除了在你面前,我不愿向人流泪,况且君素又催我走,结果我咽下将要崩泻的泪液。我们绕过了芦堤,沿着土路走到群冢时,细雨又轻轻飘落,我冒雨在晚风中悲嘘,颦!呵!我实在觉得羡慕你,辛的死,为你遗留下整个的爱,使你常在憧憬的爱园中踯躅。那满地都开着紫罗兰的花,常有爱神出没其中,永远是圣洁的。我的遭遇,虽有些象你,但是比你差逊多了。我不能将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愿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许是我的,但除了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牵掣。我不能象你般替他树碑,也不能象你般,将寂寞的心泪,时时浇洒他的墓土。呵!颦!我真觉得自己可怜!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没有地方让我恣意的痛哭。你自然记得,我屡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总是摇头说:“你不用去吧!”颦!你怜惜我的心,我何尝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醉后痛快的哭过,到如今我一直抑积着悲泪,我不敢让我的泪泉溢出。颦!你想这不太难堪吗?世界上的悲情,就有过于要哭而不敢哭的呢?!你虽是怜惜我,但你也曾想到这怜惜的结果吗?!

我也知道,残情是应当将它深深的埋葬,可恨我是过分的懦弱,眉目间虽时时含有英气,可济什么事呢?风吹草动,一点禁不住撩拨呵!

雨丝越来越紧,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这里守着也无味;跟着他离开陶然亭。车子走了不远,我又回头前望,只见丛芦翠碧,雨雾幂幂,一切渐渐模糊了。

到家以后,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们坐在书房里,君素在案上写字,我悄悄坐在沙发上沉思,颦呵!我们相隔千里,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时在作什么;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萦绕着陶然亭旁的孤墓呢!人间是空虚的,我们这种摆脱不开,聪明人未免要笑我们多余,——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多余!然而只有颦你能明白:这绵绵不尽的哀愁,在我们有生之日,无论如何,是不能扫尽抛开的呵!

我向往想作英雄,——但此念越强,我的哀愁越深。为人类流同情的泪,固然比较一切伟大,不过对于自身的伤痕,不知抚摸惘惜的人,也绝对不是英雄。颦,我们将来也许能作到英雄,不过除非是由辛和涵给我们的悲愁中扎挣起来,我们绝不会有受过陶炼的热情,在我们深邃的心田中蒸勃呢!

我知道你近来心绪不好,本不应再把这些近乎撩拨的话对你诉说,然而我不说,便如梗在喉,并且我痴心希望,说了后可以减少彼此的深郁的烦纡,所以这一缕愁情,终付征鸿,颦呵!请你恕我吧!

云音七月十五写于灰城。

雷峰塔下——寄到碧落

涵!记得吧!我们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芉芉碧草,间杂着几朵黄花,我们并肩坐在那软绵的草上。那时正是四月间的天气,我穿的一件浅紫麻纱的夹衣,你采了一朵黄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绝,你羞涩而微怯的望着我。那时我真不敢对你逼视,也许我的脸色变了,我只觉心脏急速的跳动,额际仿佛有些汗湿。

黄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红霞漾射于湖心,轻舟兰桨,又有一双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涵!你放大胆子,悄悄的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头一次的接触,可是我心里仿佛被利剑所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也似乎有些抖颤,涵!那时节我似乎已料到我们命运的多磨多难!

山脚上忽涌起一朵黑云,远远的送过雷声,——湖上的天气,晴雨最是无凭,但我们凄恋着,忘记风雨无情的吹淋,顷刻间豆子般大的雨点,淋到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来时原带着伞,但是后来看见天色晴朗,就放在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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