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第一部致贝哈尔公爵》(38) - 堂吉诃德:全2册 - 塞万提斯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其他 > 堂吉诃德:全2册 >

第三十八章《第一部致贝哈尔公爵》(38)

客店里发生的其他稀奇事

这时候,一直站在客店门口的老板说:

“好漂亮的一路人马朝这边走过来了。他们要能在这儿住店,咱们可就火爆了!”“是些什么人?”卡尔德尼奥问。

“有四个骑马的男人,”店主回答,“配的是短镫鞍,拿着长矛和盾牌,戴着黑面罩。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穿一身白的女人,骑在配鞍椅的马上,也戴着面罩。另外还有两个步行的脚夫。”

“离得很近吗?”神父问。

“太近了,”店主说,“他们已经到了。”

多洛苔亚一听,连忙把脸遮上。卡尔德尼奥也赶紧钻进堂吉诃德的房间。就在他们慌乱的当儿,店主说的那伙儿人马已经走进客店。四个骑马的男子率先下了地,个个身材挺拔,举止优雅,一起走过去帮骑在鞍椅上的女子下马。其中一个伸开双臂把她抱了下来,放在卡尔德尼奥刚走进的房间门前的一张椅子上。这期间,那女子和四个男人都没有摘下面罩,而且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那女人在椅子上就座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垂下双臂,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两个脚夫把马匹牵进了马圈。神父见这情景,很想知道如此装束、不言不语的是些什么人,就去找脚夫,向其中一个提出了问题。那人答道:

“天知道,老爷,我也说不上他们是什么人。只是看样子都挺有身份,特别是把小姐抱下马的那位,您都看见了。我这么说,是因为另外几位对他恭恭敬敬,不管什么事都听他的吩咐。”

“那位小姐是谁?”神父又问。

“这我也说不上,”脚夫回答,“一路上我就没看见过她的脸,倒是老听见她唉声叹气,每次哼唧的时候,就像要断气了一样。我们就知道这些。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和我这位伙计两天前才跟了他们。他们半道儿上碰见我们,就又劝又求,叫我们陪他们去安达卢西亚,答应给我们不少工钱。”

“我的夫君,想想吧,不必丢下我去追求别人的美貌和门第,我对你的一片忠贞可以抵偿一切。你不能做美人露丝辛达的丈夫,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她也不能做你的妻子,因为她是卡尔德尼奥的妻子。你如果仔细想想,更方便的倒是回心转意去爱那个崇仰你的人,而不是一心一意设法让一个讨厌你的人爱你。你看准我不谙世故,趁机纠缠;知道我坚贞自爱,接连央求;清楚我出身卑微,佯装不晓。你总该记得我最后是怎么委身于你的。总之,你拿不出任何理由和借口说自己上当受骗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一个笃信基督的绅士,为什么起初那么急不可耐,而最后却一再拖延,迟迟不给我以幸福呢?虽然我确实已经是你的正式妻子了,可是你要是不愿以这种身份容纳我,那么至少收下我做你的女奴吧!我只要能听命于你,就觉得十分幸运和满足了。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此情此景出乎堂费尔南多和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被这难以想象的突变惊呆了。多洛苔亚见堂费尔南多面无血色,似乎打算对卡尔德尼奥动武,因为看他一只手抓住了佩剑。她一猜出这个意图,连忙手疾眼快地抱住他的膝盖,紧紧抓住不让他动弹,一面亲吻,一面眼泪汪汪地说:

“我唯一的庇护人,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你想干什么?你自己的妻子就在你的脚下,而你硬要强占的那个女子在她丈夫的怀里。仔细想想,你究竟该不该、能不能违拗天意安排?人家排除了种种障碍,始终如一,坚贞不渝,正在你眼前,用从自己眼中流出的爱情甘露滋润着她真正丈夫的面颊和胸膛,你却非要逼人家跟你一样改变初衷,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如果你还敬畏上帝,并且自珍自爱,就请听听我的哀告和乞求吧:不要由于事与愿违而大发雷霆;你应当尽量克制自己,心平气和地允许这对恋人遵照天意终成眷属、白头到老。这样方能显出你宽厚高贵胸怀的慷慨大度,世人将会说你明理克己、深知大义。”

不幸的多洛苔亚接着又说了许多别的话,泪流满面,感人至深,连堂费尔南多的同伴们和所有在场的人都在陪着她落泪。堂费尔南多默默地听着,始终一言不发。多洛苔亚讲完了,开始伤心地哀叹和啜泣,见她如此痛苦恓惶的样子,除非是铁石心肠,谁都会受到触动。露丝辛达一直注视着她,不仅同情她的辛酸经历,而且深深为她的美貌和聪慧所感动,很想走到她身边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被堂费尔南多的双臂紧紧搂住不放。那人完全惊呆了,不知所措,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多洛苔亚,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臂,放走了露丝辛达。他说:

“你赢了,美丽的多洛苔亚,你赢了!你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真话,没人胆敢否认。”

“小姐,您不必费神了,用不着这么好心对待这个女子。不管别人怎么帮忙,她从来不知道领情。您最好也别想听她说什么,从她那张嘴里出来的都是谎话。”

在这当儿,多洛苔亚苏醒过来了,正静静听着露丝辛达讲话,所以终于明白了她是谁。她见堂费尔南多仍然紧紧抓住露丝辛达不放,就使劲儿挣扎着站立起来,向前跪在他的脚下,美丽的双眼里涌出一串串伤心的泪水,开始说道:

“我的夫君,若非被你禁锢在怀里的这颗太阳的光芒耀花了你的眼睛,你定会看到跪在你脚下的正是不幸的多洛苔亚,等着你来裁决她的祸福。我就是那个卑微的农家女。你不知是出自仁慈的善心,还是一时兴之所至,总之曾想将我高高提携,据为己有。我本来一直蜷缩在贞洁的护栏之内,愉快度日。不料你千呼万唤、百般纠缠,用你貌似正当的爱恋之情打开我的羞涩之门,使我交出守卫全部身心的钥匙,而你却丝毫不珍惜这一馈赠。这一切必然把我推向如今你所见到的境遇,也必然给你造成目前我所看到的局面。不过,尽管如此,你也不要自以为是地想象,怀疑我是踏着失节的步履来到这里的,不!我是踏着被你遗弃后的悲愤沉痛的步履走来的。你曾经坚持要我归你所有,而且你确实做到了;所以你也就成了我的人,即使现在反悔,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

露丝辛达刚刚受了强烈刺激,所以堂费尔南多一松手,她就倒在地上。幸好卡尔德尼奥就在跟前——他为了不让堂费尔南多认出,始终站在他身后——这时候也管不得那些了,抛下一切顾虑,冲上去抓住露丝辛达搂在怀里,对她说:

“我忠实、坚贞、美丽的姑娘,如果慈悲的苍天有意安排给你片刻的安歇,就请放心投入这双拥抱你的臂膀吧!昔日它们也这样拥抱过你;当时我曾有幸把你称作我的妻子。”

“你不能撇下我不管,任凭人们三五成群地议论我的丑事。你不能让我父母的晚年这么凄惨,他们一直是规规矩矩的下属,一生为你的父母忠心效劳,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也许你认为与我的血统相混,有辱你的家世;其实,不妨想想,世上的贵族都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很少例外,简直没有!从女方承袭下来的血统在高贵的族谱中根本是不予以考虑的。再说,一个人高贵与否的真谛在于他的品德。你如果言而无信,不履行对我的承诺,岂不有损人品?那我在人品上就要大大高出你一筹。总之,我的夫君,我最后还要告诉你,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我反正是你的妻子了,有你的诺言为证。你既然自诩高贵,嫌我低贱,那就更没有理由撒谎。可以做证的还有你的亲笔签名,以及你对我海誓山盟之时指为证人的苍天。如果这一切你都不理睬,你的良心自会不断发出呼唤的,它将时时打断你的欢娱,提醒你我说过的这番肺腑之言,让你在最为扬扬自得的时刻不得安生。”

“上帝啊!我听到了什么?这传进我耳朵的是谁的声音?”“你们也没听到他们之中哪个人的名字?”神父问。

“我从来没说过谎。”一直闭口无言的女子这时突然说话了,“正因为我始终说真话,一点谎话的边也不沾,才落得如今的悲惨下场。我说的这些,我想你都亲身经历了。正是我的一片真诚才更加衬托出你的伪善和虚假。”

“还真没有。”脚夫回答,“怪得很,一路上他们一声不吭,就光听见他们里头那位可怜的小姐哼哼唧唧地叹气,真让人心里难受。我们揣摩着她八成是叫人家逼着去什么地方。看那身打扮,挺像个修女,再不就是要去当修女。对,准是这么回事。大概是她自己心里不愿意干这一行,所以老是那么伤心。”

“都有可能。”神父说。

然后他离开那儿,回到多洛苔亚身边。多洛苔亚听到那蒙面女子老是叹气,不由得生了同情心,便走过去对她说:

“小姐,您哪儿不舒服?说不定是女人常有的毛病,女人自然也知道怎么对付。我本人很乐意为您效劳。”

这几句话卡尔德尼奥听得一清二楚。他实际上离说话人很近,中间只隔着堂吉诃德房间的那扇门。他听完以后,立即大声喊起来:

听到喊声,那姑娘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可是没看到是谁在喊叫,于是便站起来朝屋里走去。那位绅士见她这样,立即上前一把抓住,不许她迈步。在惊慌忙乱之中,姑娘遮脸的纱巾掉了,露出的那张美丽的面孔真是天神一般无与伦比,尽管显得苍白惊恐,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四处张望搜寻,那种焦躁急切的神情很有几分疯癫的样子,谁也猜不透她为什么是这样。多洛苔亚和在场的人都很可怜她。绅士只顾从背后紧紧抓住姑娘,面罩脱落了,也没法扶一扶,最后整个掉了下来。正搂着那姑娘的多洛苔亚抬头一看,原来在背后紧紧抓住不放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堂费尔南多。刚一认出,就从她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当即仰面倒下,晕厥过去。要不是身边的理发师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她就一头倒在地上了。神父也赶过来摘去她的面罩,往脸上泼水。多洛苔亚的面孔一露出,正抓着另一个女人的堂费尔南多就认出她了,顿时僵若死尸,可是并没有因此松开紧搂着的女子。那是露丝辛达,正拼命在他怀里挣扎。她听到声音,就认出了卡尔德尼奥。对方也认出了她。卡尔德尼奥听见多洛苔亚晕倒时的惨叫,还以为是他的露丝辛达,马上慌慌张张跑出房间。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搂着露丝辛达的堂费尔南多。堂费尔南多也认出了卡尔德尼奥。露丝辛达、卡尔德尼奥和多洛苔亚三人都惊呆了,简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都不说话;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多洛苔亚望着堂费尔南多,堂费尔南多望着卡尔德尼奥,卡尔德尼奥望着露丝辛达,露丝辛达望着卡尔德尼奥。末了,首先打破寂静的是露丝辛达。她这样对堂费尔南多说:

“放开我吧,堂费尔南多先生,即使你不顾别的体面,至少也该想想自己原来的身份。我本是墙上的常春藤,还是让我回到墙上去吧。我只能攀附在那里,你怎么也不能把我扯下,纠缠也好,威胁也好,哄骗也好,利诱也好。你难道还看不出?沿着奇妙而隐蔽的通道,苍天终于把我真正的丈夫送到我的面前。难道惨痛的教训还不足以使你明白?只有死后他才能在我的记忆中消失。如今我清清楚楚表白了自己的心迹,你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把情欲化作怒火,把一厢情愿变为满腔怨恨,就此结束我的生命吧!我在亲爱的丈夫面前死去,也算死得其所;或许还能以此证明我对他的忠贞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的夫君,不管命运如何作梗,百般阻挠;不管我的生命受到多少威胁,只有仰仗你我才能存活,只有你才是眼前这个女奴的真正主人。”

露丝辛达听到这话已经认出卡尔德尼奥的声音,便把目光转过去,果然亲眼看到他本人,顿时如痴似狂,也顾不得羞涩,当着众人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两张面颊紧紧贴在一起,说道:

可那位伤心的姑娘始终不言语。多洛苔亚再三表示可以帮忙,她就是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候那位蒙面绅士(就是脚夫说别人都顺从的那位)走过来,对多洛苔亚说:

6◇9◇书◇吧

多洛苔亚说这番话的时候,卡尔德尼奥一直抱着露丝辛达,不过两眼始终盯着堂费尔南多,准备只要见他稍有暴烈之举,就挺身自卫,舍出性命回击那些胆敢侵犯他的人。这时候,堂费尔南多的朋友们走上来;神父、理发师,当然也少不了好样的桑丘·潘沙,也一直在场。大家把堂费尔南多团团围住,求他至少可怜可怜哭成泪人的多洛苔亚,而且大伙儿都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既然如此,就别再让她这合情合理的心愿落空了。他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他们几人意想不到地聚集在一起,看来绝非偶然巧合,而是上帝有意安排。神父还特别指出,露丝辛达是至死也不会离开卡尔德尼奥的;即使两人在锋利的剑刃下面粉身碎骨,他们也会含笑赴死。神父又说,凡遇无可奈何之事,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努力克制自己,表现出宽厚胸怀,心甘情愿地允许他们两人受用上天赋予的幸福;他真应该睁眼看看多洛苔亚是多么美丽,很少能有她这样的女孩子,超过她的就更是绝无仅有了;而且她不仅容貌超群,为人又谦恭,对他一往情深。尤其重要的是,他既然以笃信基督的君子自居,就必须履行诺言;而履行诺言也就是敬畏上帝,会得到一切有识之士的赞许。人所共知,美貌的女子即使出身卑微,但只要操守可嘉,完全有权昂首挺胸地与贵族匹配,而把她提高到自己同等地位的男士绝不会因此损伤自己身价的一丝一毫。只要不掺杂渎神的邪念,一个人顺从爱情的铁律,并非什么过错。

神父说完之后,其他人也纷纷讲了各自的看法,振振有词,入情入理。堂费尔南多毕竟是出身名门,心胸高贵,听了这许多无可辩驳的肺腑之言,终于被打动了。为了表示他已经认输,愿意听从大家的好心劝告,便俯身抱起多洛苔亚,对她说:

“我的姑娘,赶快站起来!叫我的心上人跪在我的脚下,实在太不应该。我直到现在才对你说这番话,怕也是上天的安排,好让我真正看清你对我执着的爱心,然后才能报之以相应的珍惜。我求你不要责备我的轻率和劣迹。开始我坚持娶你做我的妻子,后来又百般拒绝成为你的丈夫,都是出自同一个居心和打算。不信就请回过头去看看露丝辛达心满意足的双眼,你就会原谅我的过错了。她找回并且得到了她的所爱,我也在你身上发现了我的所求。但愿她和卡尔德尼奥平安顺心,永享幸福,我也祈求上帝保佑我和我的多洛苔亚白头到老。”

说着,他又一次拥抱多洛苔亚,把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心里充满温柔体贴,若不是极力克制,表明他幡然悔悟的多情泪水就要从两眼喷涌而出了。不过露丝辛达、卡尔德尼奥和所有在场的人并没有强忍各自的泪水,而是任它尽情流洒,有的是为自身的幸福激动,有的是受他人幸福的感染,结果人人泪流满面,好像有什么大祸临头。就连桑丘·潘沙也哭个没完,不过他后来承认,他之所以哭,是因为他知道多洛苔亚原来不是他想象中的猕虼猕蚣娜公主,他还一直等着恩赐呢。大家的惊喜和悲伤就这样延续了很长时间。

卡尔德尼奥和露丝辛达上前去跪在堂费尔南多脚下,再三感谢他的恩惠,说得那么诚恳得体,弄得堂费尔南多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好扶他们起来,和蔼亲切地一一拥抱他们。然后他又转过去问多洛苔亚是怎么跑到离家乡这么远的地方来的。那姑娘便简明扼要地重述了一遍曾对卡尔德尼奥说过的话。堂费尔南多和他的朋友们都听得入了神,真希望故事能接着讲下去。多洛苔亚居然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讲得如此活灵活现!她一说完,堂费尔南多又讲起后来城里发生的事情:他在露丝辛达衣服胸口里发现了那张纸条,上面明确宣布自己是卡尔德尼奥的妻子,而绝不能是他的妻子。还说他本想杀了她,若不是她父母阻拦,恐怕早就如愿了。堂费尔南多最后不得不懊丧羞愧地离家出走,不过下决心定要寻找时机报仇雪恨。第二天他又听说,露丝辛达也离开了父母家,谁也说不清她去哪儿了;几个月之后,他终于打听到是在一家修道院里,而且说了,如果不能和卡尔德尼奥一起生活,她准备在那里待一辈子。他一听说,立即请那三位绅士陪同他找到地方。他没有去见露丝辛达,怕的是走漏了消息,修道院会加强防范措施。一天,他见院门打开了,便留下两人在门外守候,他和另一个潜入修道院去找露丝辛达,结果撞见她正在回廊里跟一个修女谈话。他们当即劫持了她,没等她明白过来,已经到了一个镇子,在那儿置办了带她上路必备的东西。一切都很顺利,因为修道院在郊外,离镇子有相当一段路程。他说,露丝辛达一发现自己又落入他的手中,当即昏死过去。醒过来之后,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哀叹和啼哭。就这样,他们一路未闻话语,只听哭声,最后来到客店。对他而言,不啻来到天堂,因为世间的一切不幸都在这里收尾结束了。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