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一部致贝哈尔公爵》(36)
下面接着讲一个死乞白赖想知道究竟的人
常言道:千军不可一日无帅,城堡不可一日无主;若非刻不容缓之事,已婚的年轻女子更不可一日无夫。君不在,我甚感不适,已无力承受此等孤凄。君若不尽快返回,我将去娘家暂住。届时,君室即无人看管。君所托之人徒有其名,意不在君之所嘱,而在自身快活。君本为明晰之人,无须赘述,且此时亦不宜多言。安塞勒莫见信,明白罗塔里奥已经开始行动,而卡米拉的反应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他得知后,自然欣喜异常,立即捎口信给卡米拉,叫她千万不要离家,他很快就会返回。卡米拉想不到安塞勒莫这样答复,因此更加茫然不知所措,既害怕留在自己家,又不敢去她父母处。留下来清白难保,回娘家有违夫命。最后还是采取了对她最不利的一着,就是留下来。她觉得不能突然回避罗塔里奥,免得用人们多心。她后悔给丈夫写了那封信,这岂不是惹他猜疑自己有什么不检点之处被罗塔里奥抓住了,所以才敢如此轻薄。不过她深知自己无辜,打算依靠上帝和自身的正派默默抵御罗塔里奥的种种挑逗,不再对丈夫说什么,免得引起麻烦和纠纷。万一安塞勒莫问起为什么写那封信,她甚至准备设法替罗塔里奥开脱一番。
这个主意固然出自好心,却未必恰当合适。一天,罗塔里奥又开口倾诉起来,而且步步紧逼。卡米拉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她想到为人妇的本分,百般克制,才勉强阻止住情意绵绵的同情泪水涌上眼眶:罗塔里奥的哀求和眼泪确确实实打动了她的心。罗塔里奥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因此越发欲火中烧。他认为必须利用安塞勒莫外出的机会和条件,加紧攻坚,夺取堡垒。他首先冲向虚荣心这个缺口竭力奉承对方的容貌。对付虚荣心,世上没有比谄媚的巧舌更强大的武器了;任何美妇人,即使身居高塔,戒备森严,也会顷刻溃败,缴械投降。罗塔里奥正是用这套武器巧妙地摧毁了坚硬的岩石。哪怕卡米拉是铜浇铁铸,最终也要败下阵来。罗塔里奥又是流泪,又是央告;又是讨好,又是奉承,装疯卖傻,死死纠缠,显得那么一往情深、真心诚意,终于冲破卡米拉的操守,夺取了求之不得意想不到的胜利。卡米拉投降了!卡米拉缴械了!可这又能怎么样呢?罗塔里奥不也从此信义扫地了吗?这件事清楚地向我们表明,战胜情欲的唯一途径就是躲避它。谁也不该贸然听任这个强大敌人的摆布,否则只有借助神力才能制服自身柔弱的天性。
只有莱奥乃拉看出太太的心病。这种负旧友、寻新欢的私情是瞒不过她的。罗塔里奥已经不打算把安塞勒莫的计策告诉卡米拉,讲明是她丈夫一手酿成了如今的结局,免得她把自己的真情当成假意,还以为他是逢场作戏、佯装求爱。
几天之后,安塞勒莫回到家里,一点也没发现缺了什么:恰恰是他视如珍宝却弃若敝屣的东西。他马上去罗塔里奥家登门拜访,两人紧紧拥抱之后,便问起那件对他生死攸关的事情。
“我的朋友安塞勒奠,”罗塔里奥回答说,“我只能告诉你,你娶的女人堪称世上一切贤惠女人的典范和顶峰。我对她所说的甜言蜜语她只当作耳旁风,我的山盟海誓她根本不理睬,礼物一件也没收下,偶尔挤出的几滴泪水也成了她的笑柄。总之,卡米拉不仅姿色超群,而且是清白贞洁、端庄娴静的活标本,一个正派女子令人爱慕和敬重的所有美德她都具备。朋友,把你的钱拿回去吧,我一直带在身上,没机会碰它们。卡米拉太坚贞了,是不会为小恩小惠这类下作把戏打动的。安塞勒莫,你该满意了,所谓考验就到此为止吧。人们常常由于猜忌自己的女人而身陷风狂浪大的苦海,你如今连脚都没沾湿就安然渡过了。千万别再无事生非,重堕深渊。上天特别垂青,赐你一艘精良坚固的航船,载你跋涉人生的汪洋,你就别再另觅水手去试航了。你应当看到自己已经抵达安全的港湾,放心大胆地抛锚停泊,安然度日,等待上帝传唤。人不分贵贱,谁也逃不脱这一天。”
安塞勒莫听了罗塔里奥的一席话十分欣喜,如同得到神谕一般,坚信不疑。不过他还是要求罗塔里奥别忙收场。不妨当作消遣再继续一段时间,看看到底会怎么样。当然,往后就不必那么煞费苦心地玩花招了。他叫罗塔里奥写几首恭维奉承的诗,诗中可以虚构一个名叫格洛丽的女人。他会告诉卡米拉,自己的朋友爱上了一个姑娘,就用这个代称在诗中赞美她,免得有损她的名誉。要是罗塔里奥不愿费这个心,他本人可以代劳。
“那倒不必,”罗塔里奥说,“诗神缪斯们还不至于那么讨厌我,她们每年总要来看望我几回。你就按刚才编的话,告诉卡米拉说我恋爱了。诗嘛,我自己来作。写出来的东西可能配不上赞颂的对象,我还是要尽力而为的。”
两人就这样商量定了。一个死活不知好歹,一个存心欺骗朋友。安塞勒莫回到家里,问起捎给他那封信的来由。卡米拉正为他没有提及此事而不安呢,这时候便回答说,她觉得罗塔里奥对她过于随便,跟丈夫往常在家时相比有点异样。不过她现在已经放心了,可能是自己多虑,因为最近罗塔里奥总是躲着她,不愿单独跟她在一起。安塞勒莫说他根本不必多那个心。据他所知,罗塔里奥爱上了本城的一位名门闺秀,经常假托格洛丽这个名字颂扬她。即使罗塔里奥没爱上谁,她也完全可以信任他朋友的纯真和他俩之间的交情。要不是罗塔里奥早给卡米拉打了招呼,说他有意假托爱上格洛丽来哄安塞勒莫,好借机对她说几句心里话,卡米拉准会被醋意折磨得天昏地暗,如今她已经知道底细,听到这话一点也不伤心难过。
一天,三人坐在桌旁。安塞勒莫叫罗塔里奥念几首写给他亲爱的格洛丽的情诗,反正卡米拉不认识那个女孩,他可以尽管放心大胆地念。
“认识也没关系,”罗塔里奥说,“我用不着遮遮掩掩。赞扬自己情人的容貌,同时抱怨她冷酷无情,并不是玷污她的名声。且不管这些吧!正好我昨天想到格洛丽那么寡情,就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是这么说的:
十四行诗
夜晚是那样悄然无声,
世人都投入甜蜜的睡梦;
我却诉说着无尽的痛苦,
乞求苍天和格洛丽倾听。
朝阳正在缓缓地露面,
东方之门透出绯红的光焰。
我连连叹息,声声啜泣,
昨夜的哀怨有增无减。
太阳登上它灿烂的宝座,
万道光芒向大地直射。
我泪水潸潸,泣声哽塞。
夜幕重降我又重罹伤悲,
辗转反侧,肝肠欲摧,
上天不睬,她不应对。
卡米拉听了十四行诗自然十分欢喜,而安塞勒莫更是欣赏,赞声不绝,还说那位女士实在心肠太狠,面对如此真诚的情义居然无动于衷。这时卡米拉问道:
“这么说情意绵绵的诗人讲的都是真话喽?”
“如果单以诗人身份讲话,未必句句属实;”罗塔里奥回答说,“但如果他真是情人,那就远远没有道出全部衷肠。”
“确实是这样。”安塞勒莫连忙接茬,竭力在卡米拉面前替罗塔里奥帮腔。其实他这套把戏毫无意义,因为卡米拉已经真的爱上了罗塔里奥,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心里又明白他的心思和情诗都是冲自己来的,真正的格洛丽就是她本人。于是她问罗塔里奥是不是还记得别的十四行诗或者其他作品,不妨再读几首。
“当然记得,”罗塔里奥说,“只是我怕不会像刚才那首那么好,或者至少不比它更糟。你们看看这一首怎么样:
十四行诗
我已死期将临,尽管你不以为然。
我必死无疑,且听这最后的心愿:
哦,我要倒在冷酷美人的脚下,
为崇仰你而死,方能永世无憾?
我宁可被世人遗忘,置身荒漠,
丢弃生命、荣誉和你的恩泽。
可我将永远敞开我的胸襟,
你的玉容已在我心底深深铭刻。
这是我仔细珍藏在怀中的圣物,
将伴我踏上自择的悲惨归宿,
你的无情正加快着我的脚步。
可怜的人儿在夜幕中独自航行,
只见茫茫大海一路险象环生,
港湾在哪里?哪里有导航的明星?
像对第一首一样,安塞勒莫也称赞了这第二首。他就这样一环一环地穿成一条锁链,把耻辱在自己身上拴牢扣紧。罗塔里奥越是给他增添耻辱,他就越觉得自己光彩。同样地,卡米拉沿着这些环节每向堕落的深渊下滑一步,在她丈夫心目中就是向贤良美名的高峰上升了一层。
一天,家里只剩下卡米拉和她的使女。她说:
“莱奥乃拉小妹,想想我居然如此不知自重,真是又羞又愧。我至少应该叫罗塔里奥多花些时间嘛!可我那么快就把整个心都给了他。只怕他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我弄到手,肯定会瞧不起我的。他哪里想到自己下了那么大力气,我怎么抵挡得住!”
“不必为这个担心,太太,”莱奥乃拉回答说,“这没什么要紧的。人们未必不看重很快弄到手的东西;这要看东西本身好不好,值不值得看重。俗话说:及时送礼,一份顶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