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12)
桑丘用计,杜尔西内亚小姐中魔以及其他趣闻实录
关于本章内容,这部伟大传记的作者说他真想略去不提,因为他担心没人会相信。很难想象堂吉诃德居然疯癫到如此程度,不仅赶上世上所有的大疯子,而且远远把他们甩出两箭路以外。不过顾虑归顾虑,作者还是如实记述了主人公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因为怕被别人斥之为谎言而任意增删。他做得很对:真理是颠扑不破的,将永远高居谎言之上,就像油浮在水面一样。他于是接着把传记写下去。堂吉诃德一钻进托博索名城脚下的灌木丛、橡树林抑或别的什么隐蔽之处,就立即吩咐桑丘转回城里替他给小姐捎话,求她务必开恩见她所俘获的骑士一面,并且屈驾给他一句祝福,使他从此不畏艰险、战果辉煌。还说桑丘必须办妥此事,才能回去见他。桑丘答应一定照主人的话办,像前次一样带回喜讯。
“那你去吧,好伙计。”堂吉诃德催促说,“走到那个光彩照人的绚丽太阳面前的时候,不要过于慌张。世上所有的侍从当中,数你最幸运!留点心,别忘了她是怎么接待你的;传我的话的时候,看看她的脸色有没有变化;听到我的名字,她是不是显出羞涩不安。像她这样的身份,一定是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见你;要是她坐着,看看她是不是在坐垫上扭动;要是站着,就看看她是不是一会儿这只脚使劲儿,一会儿那只脚使劲儿;听听她是不是再三重复要你捎的回话;说起话来,是不是一会儿温柔、一会儿生硬,一会儿冷淡、一会儿亲热;尽管头发整整齐齐的,她是不是老是伸手去梳理。总之,老伙计,她的一举一动你都得看仔细了,回头给我如实讲来,我对她一往情深,她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就可以揣摩个大概了。桑丘,你要是不懂得,就听我说:情人们的心里到底有什么,只要看看他们外表上的一举一动就完全明白了。快走吧老兄,叫我一个人在这儿提心吊胆地等待吧。但愿你的运气比我好,带回来的消息比我指望的强多了!”
“我快去快回,”桑丘说,“老爷您把心放宽点!我琢磨着它这会儿准是抽抽得跟颗榛子似的。想想吧,常言说:横下心来闯难关;不吃肥猪肉,不抹一嘴油。老话还说:不定哪儿蹿出只兔子来。我是说,夜里虽然没有找到小姐的宫殿、城堡什么的,现在是大白天,说不定就能找到。到那时候,就看我的了!”
“说真的,桑丘,”堂吉诃德回答,“咱们不论谈什么,你都能顺口一串对景儿的常言老话。但愿这回上帝发善心叫我走运!”
两人说完,桑丘转过身,赶着毛驴走了。堂吉诃德独自骑在马背上,倚着长枪休息,又在那儿凄凄惨惨地胡思乱想起来。不过咱们先撇下他,跟桑丘·潘沙走。他呢,离开主人上路以后,心里也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他出了林子,回头一望,不见主人了,便跨下驴背,靠着一棵树坐下,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桑丘老兄,请问您老人家这是上哪儿去?您是去找丢了的毛驴吗?当然不是。那您去找什么呢?我呀,告诉您说吧,去找个公主;她呢,漂亮得跟晃眼的太阳似的,整个是天上的仙女。桑丘,你打算到哪儿去找呢?到哪儿?托博索名城呗!是吗?你替谁去找她呢?替鼎鼎大名的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呀!他专门铲除倒霉蛋,谁渴了他给谁吃的,谁饿了他给谁喝的。这很好啊!那么桑丘,你知道公主家在哪儿吗?我老爷说了,不是在皇上的宫殿里,就是在又高又大的城堡里。你以前见过她吗?我也好,老爷也好,都从来没见过她。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妥当吗?要是托博索的老乡们知道你跑到这儿来,打算勾引他们的公主小姐们,搅和他们的贵人太太们,准得抡起大棍子砸折你的肋条,叫你浑身剩不下一根完整骨头!那他们就太不讲理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是听喝的。没听小曲里唱:
老兄你是送信跑腿,
出事怎能拿你问罪!
“桑丘,你可别太死心眼儿!要知道曼却人又好面子又爱发火,千万招惹不得。上帝保佑,要是他们闻出点什么味道,你可就要倒霉了。去他娘的!让雷劈别人吧!算了吧,我可不能为了别人高兴没事找事!跑到托博索来找杜尔西内亚,简直就跟在城里满街找玛利亚一样,就像跑到萨拉曼卡去找这个那个学士一样。见鬼!准是鬼迷了我的心窍,没错!”
可是桑丘回答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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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他们已经走出树林,见三个农家姑娘离得很近了。堂吉诃德睁大两眼使劲儿张望,顺着大路一直看到托博索村口,最后只看见三个村姑,就慌里慌张地问桑丘那仨人是不是早就离城走远了。
“我怎么没看见,桑丘?”堂吉诃德回答,“我只看见三个骑驴的农家姑娘。”
“嘿,我说,公公的驴儿莫跳,我在给你刷毛!如今这些阔老爷倒会拿咱们乡下娘儿们开心啊!说实在的,骂娘谁还不会!快赶你们的路去,给我们让开道,趁早学乖着点!”
“依我看,”桑丘回答他,“老爷您最好用红赭石,就像大学发胖[2]那样,好叫人人都看个清清楚楚。”
“哎呀我的老爷爷!”那乡下女人喊起来,“听你这么哄承[3]我还真来劲儿呀!快闪开,叫我们过去!太多谢你了!”
“这些浑蛋!”桑丘大喊一声,“该死的魔法师,狼心狗肺!真想跟对付沙丁鱼一样,用草绳穿鳃把你们捆成一串儿!你们懂得太多,会得太多,坏事也做得太多!你们这些孬种也太过分了!你们把我女主人一双珍珠似的眼睛变成一堆烂糊糊的鱼鳃,把她一头比纯金还亮的秀发变成牛尾巴上的红鬃,一句话,让她迷人的脸蛋丑得吓人。可是怎么说也不该换掉她的气味呀!那样我们至少可以猜出难看的皮儿包着好货呢!不过说实在的,我一点也没看出她丑,只觉得她漂亮得很。还有一样东西更叫她添了成色,高人一筹,那就是嘴唇右边的黑痣,像撇胡子,还长了七八根黄毛,跟金丝似的,足有一拃多长。”
这时候堂吉诃德已经过来跟桑丘跪在一起,瞪圆了眼睛,莫名其妙地盯着桑丘说的那个女王和夫人。可是他看来看去,依然不过是个村姑,而且长相不怎么样:圆脸盘,塌鼻子。他只是痴呆呆地瞅着,也不敢开口说话。另外两个农家姑娘也惊慌失措地望着那两个跪在地上的怪人,不知道为什么挡她们伙伴的道。最后还是那个被拦住的女人忍不住了,气鼓鼓地冲他们发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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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出这个主意,桑丘·潘沙心里踏实下来,觉得差事差不多办妥了。他在那儿一直磨蹭到下午,好叫堂吉诃德相信他是来回跑遍了托博索。他的运气还确实不错:他站起来去骑驴,见托博索村口有三个乡下姑娘朝他走来。她们骑的是公驴驹还是母驴驹,作者没说明白;不过八成应该是母驴驹,因为这是乡下女人常用的坐骑。反正这事无关紧要,不必弄个水落石出。总之是桑丘一看见三个女人,就麻利地跑去找他主人堂吉诃德,正赶上那老先生长吁短叹,自言自语地倾吐衷肠呢。他见桑丘过来,就问:
“那还用说,老兄,”堂吉诃德承认,“老天爷赐给杜尔西内亚的样样东西都是完美无缺的。所以,即使有一百颗你说的那种黑痣,长在她身上就不是黑痣了,就变成闪闪发亮的月亮和星星。不过,告诉我,桑丘,你帮她备好的鞍子我看着像毛驴驮鞍,到底是平鞍呢还是鞍椅呢?”
桑丘赶紧闪开,叫她过去了,眼看自己的花招成功了,心里十分得意。那个当了半天杜尔西内亚的乡下丫头见没人挡道了,就用木棍的尖头戳了一下她的“群马”,顺着野地跑走了。哪里知道毛驴感到棍子戳得比往常疼多了,连着尥了几个蹶子,结果把“杜尔西内亚小姐”摔到地上。堂吉诃德见这情景,匆忙跑过去扶她,桑丘也赶紧帮着把滑到驴肚子下面的驮鞍扶正捆紧。堂吉诃德见鞍辔停当,打算伸出双臂把那位中了魔法的小姐抱回驴背。可人家却不想麻烦他,从地上蹦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一阵小跑,两手往驴臀上一搭,整个身子就跳到鞍子上了,简直比鹞子还轻巧;末了像男人似的骑在驴背上。于是桑丘喊道:
“我的妈呀!咱们这位小姐大人比老鹰还轻巧哪!要论骗腿儿跨马,科尔多瓦和墨西哥的行家也得跟她学两手呢!瞧她一蹦就跳过鞍子的后梁,不用马刺,就让骏马跑得比斑马还快。那两个丫鬟也一点不比她差劲儿,跑起来能赶上风了!”
“得了,什么事都会有个办法,除非是人死了,这个关口可是谁也逃不脱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有个活到头的时候。事情明摆着,我这个主人疯到家了,早该用绳子捆起来。当然,我也不比他差到哪儿去,我比他更浑,居然跟着他、伺候他。有句老话说得还真对:知人要想知根底,看他跟谁在一起;还有:不管生在哪一窝儿,只看吃草跟哪拨儿。我这主人疯到这般田地,把什么事都弄得颠三倒四,白的当成黑的,黑的当成白的,比方一会儿说风车是巨人;教士骑的不是骡子,是骆驼;羊群是敌人的军队;还有好多这种名堂。这么说,想骗他一点不难。对!回头只要我在这儿碰上一个乡下娘儿们,就告诉他是杜尔西内亚。他要是不信,我就赌咒发誓;他赌咒说不是,我就赌咒说是;他硬说不是,我就硬说是。反正我一口咬定了,管他呢!没准这么硬顶下去,早晚逼得他再也不打发我来回跑腿捎信儿,免得再给他捎来不中听的回话。我琢磨着,他说不定会想,准是有个恨他的魔法师把什么都变了样来坑害他。”
“好得没治了!”桑丘回答,“老爷您赶紧夹夹洛西南特的肚子,跑到空地上去见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小姐吧。她带着两个丫鬟来找您了!”
“噢,掌管托博索全城的公主!您那颗了不起的心还不赶紧软下来?要知道跪在大人您面前的是游侠骑士的主心骨和顶梁柱!”
“怎么样,桑丘老兄?我到底该怎么着标记今天这个日子:用白石子还是黑石子?[1]”
“这种痣啊,”堂吉诃德告诉他,“是脸上和身上对生的。那就是说,杜尔西内亚还有一颗,长在跟脸对应的大腿根儿上。只是你说的那些毛略长了一些,不像是长在痣上的。”“算了,老爷,”桑丘说,“可别再说这话了!快揉揉眼睛,你的心上人过来了,快上去行礼吧!”
“有马驹就行了。”桑丘回答,“回头战利品是好是坏,我看很难说。”
“桑丘,那叫‘骏马’。”
确实如此。那两个一看杜尔西内亚骑驴跑了,也慌忙催着自己的牲口,一溜烟儿窜走了,一口气跑出半莱瓜,连头都不回,堂吉诃德目送她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转身对桑丘说:
“我骗了老爷您,自己能得什么好处?”桑丘问他,“再说您马上就能戳穿我呀!快夹夹马肚子跑起来,咱们的公主大人驾到了,就凭穿戴打扮,一眼看出她是谁。她跟两个丫鬟都是一身金光灿灿、珍珠成串、钻石红玉、十层锦缎。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跟太阳光似的亮闪闪的,还在风里飘飘忽忽。瞧瞧她们骑的是什么?三匹花点子群马,简直太好看了!”
“我说桑丘好伙计,”堂吉诃德告诉他,“你带来这么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该得重赏。回头不论遇到什么战事赢得战利品,我一定挑最好的给你。要是你觉得这还不够,就再加上几个马驹。你知道,村公所草场上有我们家三匹母马,年内都要下驹了。”
一听这话,另一个女人说:
桑丘就这么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慢慢有了主意,心想:
“可是按我说呀,桑丘老兄,”堂吉诃德回答他,“确确实实是毛驴,不是公的,就是母的。确确实实,就像我是堂吉诃德,你是桑丘·潘沙一样,反正我觉得是这样。”
说着,他自个儿先冲那三个村姑走过去,从灰驴上下来,一把抓住一个村姑的驴缰绳,然后双膝跪在地上说:
“漂亮的女王、公主、公爵夫人,劳贵人玉体大驾好好接见一下您所俘获的骑士吧!他急着跟您见面,心慌意乱的,连脉搏都不跳了,变成了一块大理石。我是他的侍从桑丘·潘沙。他就是四处乱窜的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外号人称苦脸骑士。”
“差不了多少,”桑丘说,“不是‘群马’就是‘骏马’。不管她们骑的是什么吧,反正仨人漂亮得没个比了,特别是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公主,简直叫人头昏眼花。”
“桑丘,你看是不是?这些魔法师简直跟我摽上了!你瞧他们是怎么给我使坏的吧:他们就是不许我称心如意当面见见我的心上人。确确实实,我这人纯粹生来一个倒霉蛋,各种晦气的事总是紧紧盯住我,拿我当靶子打。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桑丘,这些浑蛋不光改变了我的杜尔西内亚的模样,还特别把她鼓捣成一个低贱的乡下丑女人。同时他们还夺去了她这种名门闺秀特有的好处:整天熏着龙涎香和鲜花,身上总是散发着芬芳。告诉你吧,桑丘,刚才我走过去想把杜尔西内亚扶上骏马(这是你说的,我只觉得是头草驴),结果一股大蒜味直冲鼻子,把我熏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怎么离城走远了?”桑丘说,“莫非老爷您的眼睛长在后脑勺子上了?您没见那几个,正往这儿走呢,亮闪闪的比中午的太阳还耀眼!”
“上帝呀!你在说些什么呀,桑丘老兄。”堂吉诃德嚷嚷起来,“你可千万别骗我,编一些假喜讯来戏弄我的真相思!”
“这就是说,”堂吉诃德问,“你带来的是好消息喽?”
“快让开道,你们这两个该死的!叫我们过去,我们还有急事呢!”
“可是我告诉老爷您,”桑丘回答,“我觉得长得正是地方。”
“噢,求上帝快把魔鬼给我赶开!”桑丘嚷嚷道,“难道那三匹村马,再不就是随便什么马吧,雪白雪白的,在老爷您眼里就成了毛驴?真要是这样,就叫天主把我的胡子一根根揪光!”
“快起来,桑丘,”这时候堂吉诃德说,“看来命运要没完没了地跟我作对,堵住了所有的去路,不许这皮囊里的孤魂找到一点幸福。哦,你呀,世间最高品德的顶峰,贵人风范的极限,我这颗受苦受难的心崇仰你,而也只有你才能解救它。可如今对我穷追不舍的恶毒魔法师用云翳蒙住了我的眼睛,使你举世无双的美丽容颜在我眼里面目全非,变成一个村姑农妇,尽管别人看来还依然如故。不过幸好我在你眼里还没有变成狰狞可怖的妖魔,那么就请你尽量温柔多情地望着我吧;你定会看出,尽管你芳姿扭曲,我却仍然谦卑地拜倒在你脚下,可见这颗崇仰你的心是多么驯顺。”
“都不是。”桑丘回答,“那是一架高梁鞍子,上面铺着上路用的毛毯,看样子贵重极了,只怕半个王国换不来。”
“桑丘啊,可这些偏偏我都看不见!”堂吉诃德叹道,“我又得没完没了地说了:我真是世人当中最倒霉的一个!”